楔子 忘川(1/2)

    “嘀嗒,嘀嗒。”

    有水声从耳边传来,似乎近的马上就会崩到脸上一般。

    他感觉眼皮异常沉重,他想睁眼,可试了几次,费尽了力气也没能睁开。

    忽然一道光亮破开了黑暗,夹着一声轻唤,把他从沉重黏稠的虚无当中解救了出来。

    “哎,你说,妖怪和神仙,到底有什么区别?”

    透过树荫缝隙投射下来的太阳光有些刺眼,可这并不能阻挡他看清眼前男子的面容。

    眼前的男子一头银发随意散着,不太合身的灰色道服让他露出了一截白皙的手臂,原本该是端正的五官此刻正歪歪斜斜地拧巴着,嘴里还叼了根草。

    男子问完话后便陷入了沉思之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再次转过头来,揪下嘴里的草往他脸上砸:“咦宝贝我说你,看老子看呆了么,口水流出来了。”

    “放屁,我看你脸上有苍蝇。”身体忽然就动了起来,夺了男子还没出手的草,“啪”地甩了回去,嘴巴也不受控制地开始骂起来:“宝贝个屁,你个兔崽子别占老子便宜,老老实实给我叫爹!”

    原本蹲在一旁树根上的男子听见这话,马上就跳了起来,扑过来就扯他的衣服,嘴里大叫着“我现在就让你知道谁是谁爹!”一直折腾到他连连求饶,才满意地蹲回去。

    于是树荫下只剩下了气仍未平的二人的喘息声。

    安静了一会儿,那男子又坐不住了,不知从哪弄了根草叼着,把刚才的话又问了一次:“哎,说正经的,神仙和妖怪在你眼里什么区别?”

    “在我眼里,没什么区别。”他背着手躺在躺椅上,眯着眼想了一会儿,又补充到:“唯一的区别,可能是妖怪能让我挣钱,神仙嘛,神仙可没给过我钱。”

    银发男子又拿草砸他,“你可算是掉钱眼里了,宝贝。”

    “掉钱眼怎么了,家里还有个吃饭不干活的,还不得老子养着?诶我说,你个兔子成精的,天天吃什么肉,给我滚门口扒拉草去!”

    眼前一晃,男子与自己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又重归于黑暗之中。

    那个人是谁?自己又是谁?他怎么都不记得了?那座院子,那棵树,那天的阳光和风,还有那件灰色的道袍,都那么熟悉,熟悉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等在喉咙里的那个名字呼之欲出。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可一无所获——他好像摸到了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摸到——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去了哪?

    黑暗如同泥沼,一旦陷进去,就很容易在它无边无际的怀抱中忘掉一切。

    他不断问着自己,想要保留住哪怕一丝属于自己的东西,可到最后抓住的,却也只剩下一个问题:我刚才在想什么?

    于是他又沉寂下去,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渐渐地,耳边又响起了什么声音。

    “咚,咚,咚。”

    这一次的水似乎连成了线,又急又快地砸在了他的耳边,兴许还有一些落到了他的脸上。

    那道光又来了,他努力想睁大眼睛看清楚它,可它只是一闪而过,不留给他任何机会。

    同时响起的还有那个轻轻的声音。

    “喊我一句,宝贝,喊我一句。”

    那嘶哑的声音里带着金属摩擦的沙沙声,就好像当中的感情都被那沙沙的声音掩盖住了一般。

    他睁开眼,可眼睛被捂住,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有温热的液体从那只捂住自己的冰凉的手上流下来,在眼窝积了起来。

    “喊我一句,乖,宝贝喊我一句,一句就好。”那沙沙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却是在他的耳边。

    他闻到了腥气。

    那个浑身血水的男人,像是哀求一般,在等着他的一句话。

    可他嗓子发紧,疼得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那个名字在喉咙里跟什么东西叠着,被挤得破碎,呼之欲出。

    “久违……”忽然,阻碍他的东西都消失了,就像有人在他嗓子眼里戳了一个洞,他想说的话全都涌到了嘴里,可牙齿却又紧紧咬住了它们,最终只有那两个字挤了出来。

    “嗯,”那人回应他的,是一个充斥着血腥味道的吻。可那吻并不绵长,只是蜻蜓点水一般,与他的舌头刚缠绵上,就迅速分开了,“宝贝我爱你,我爱你。”沙沙的声音含糊着重复了两遍,然后带着腥气和最后一丝温暖,决然地抽离了他的身体。

    那男子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眼皮,收回的瞬间,站起身就跑。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可什么都没抓到,他又从床上翻起,顾不上穿鞋就追出门外,可屋外的茫茫大雨里,根本就没有刚才那个人的身影。

    他站在倾盆而来的红色雨水里,任由它们打湿自己单薄的衣裳。他伸出双臂,像是在等待什么人的怀抱,又像是在祈求上苍的垂怜。

    最终,他收紧手臂,抱住了自己。

    漫天大雨里,他独自站在这座他们曾经一起生活过的院子里,紧紧拥抱着自己梦里的那个人,低声喃喃着被牙齿放过的那两个字:“久违……”

    黑暗又一次回来了。

    这一次,他没再问自己问题,却不断地念叨着他重复了千万遍的名字。

    两个字而已,就把这两个字留给我吧,只是做个念想,我不追问他是谁,我只想留住这两个字……

    “久……久违……”他一遍遍地重复着,提醒着自己不能忘。

    可这一次光亮却来的很快,甚至都没等他忘掉那个名字,耳边就响起了呼啸的风夹杂着豆大的雨砸在窗户上的声音,“啪啦啪啦”地,逐渐连成一片。

    “我跟你说了那个不是我!”这次的声音不再带着金属摩擦的沙沙声,却也不似之前那般温柔。声音的主人气急败坏地吼到:“你委屈个屁!你他妈连老子都认不出来了!老子才委屈!”

    他渐渐看清了眼前的情形。

    仍是之前的男子,只是他的头发不再是反射着光泽的银色,而是颜色相近,却给人以无力感的苍白。他蹲在床边,脚边是畏缩着的一只白兔。

    男子的双眼红红的,像极了脚边那只白兔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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