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1/2)

    秦悦睁大了眼睛,细长的丹凤眼变了形状,黑眼珠上下暴露出一小圈眼白,让我想起我女儿段小月刚被淋上汽油、大热天里瑟瑟发抖的模样。

    话,我只能说成这样。

    旁边站着的都是温莱的人。要是让温莱知道敏觉是怎么死的,她能吊着秦悦一个月不断气、把他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剐下来。

    卖去边境线另一边的货总是出问题。

    四年前的一笔生意,本应该我去。

    可我喝了秦悦给的汽水之之后就困得呼呼睡了。敏觉习惯了我这种不靠谱的揍性,他替我去了。

    刚一过界桩,敏觉就被中国军警围在山脚下。他带去的人打光了子弹、拉响了手雷。

    那天,天上下着缠绵的雨,后来滚起了泥石流。

    可能是因为泥石流,中国军警没来得及管山脚下的尸体。泥水漫过脚腕,我数了数,一共一百具尸体,只有一小半是我们的人,剩下的大多穿着绿色制服。

    敏觉的尸体最难看,脸还是好的,可胸以下全被手雷炸烂了,肋条一根一根地露在外头,只有一层薄薄的膜裹着。肚子里的内脏被泥水泡过了,一团红红黑黑的浆糊,散发着一股一股恶臭。

    敏觉话最少,是个憨厚的黑小子,他脾气最好,没事儿就傻笑,从来不吵我。几个人里,我喜欢和敏觉相处。

    我坐在地上安安静静地抱着我的兄弟、我的黑小子,白色的细小蛆虫从他胸口滴溜溜地滚下来掉在我的衣服领口。

    我不觉着这有什么。我死了也会生蛆。

    秦悦在我旁边,膝盖一弯跪在地上,不停地干呕,却什么都没吐出来。

    他小时候就总欺负敏觉,因为敏觉总是跟着我。敏觉最不记仇,被欺负了也不还手。

    我放下敏觉,又数了一遍泥水里躺着的人。

    我们的人是32个。我的手下和秦悦的佣兵不一样,他们不是买的,每一个都是我兄弟。

    又是交易地点出了问题,我终于意识到我的人里有鬼。

    我用钱砸了对面的一个小官一年,他寄来了一份档案。非常厚,从扫楼梯的小哥儿,五花八门的,我没想到我‘家’里有这么多鬼。

    不少人我认识、熟悉。因为他们位置相当靠前,我天天带着的人,让我安心、让我看一眼就觉着可靠的人。

    每往后翻一张,我的心就往下沉一点。

    翻到最后一张,不知从哪突然伸来一只手,它攥紧了我的心,将它活生生捏碎成烂肉。

    就像死在界桩旁边的敏觉的肉一样。

    不过更神奇的事马上就发生了。

    我们回村子的第二天,我还没开始清洗,秦悦就动手了。

    他杀光了那叠档案上除了他自己以外的所有人——所有的卧底公安。

    后来,我循着焦糊味儿,在后山捡到一枚烧剩下的、画着盾牌和松枝的警徽。这枚警徽大概属于他的接线人。

    秦悦在敏觉死后作出了选择,他选择了我这边,他以为所有知道他是警察的人,都死了。

    他作为一个毒贩,出卖自己兄弟。

    他作为一个警察,还是出卖自己兄弟。

    我听见他还是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喊我“哥”,我想吐。我紧闭着嘴。我怕一张嘴就会把自己的魂魄全都吐出来。

    我回到卧室,把那叠档案烧得干干净净,连夜跑了。

    雨停了,

    雨停了,

    雨停了。

    我的脑子嗡一声,又一声,似乎听见寺院里在郎朗敲钟。

    “你是怎么知道的?”秦悦问我。

    我没有说话。

    他叹了口气,然后凑过来轻轻吻着我耳后那一小块骨头:“我不后悔。我先遇到的你。我是为我女人,我不丢人……我不后悔。”

    我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我,便解释给他听:“我不是女人。”

    秦悦还在亲我,说话含混不清:“你是我的段姑娘。”

    我把他的衣领整理得板板正正,又用手指梳理了一下他的头发。由着他亲我,亲了好一会儿,然后我站起来,去拿一旁的汽油。

    他毫无预兆地哽咽起来,抬头盯住我:“段厝,你有没有、有没有……”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我告诉他:“爱的。最爱。”

    他憋回去了眼泪,泪汪汪的,懵懂地看我。

    我避开他的脸,仔细地把汽油淋在他衣服上。油和水不同,要慢慢来,才能浸得透。塑料桶的重量变轻、变成空桶,我拎过来第二桶。

    秦悦不配合,挣来挣去,后边两个兵差点拽不住他,我手臂上也沾了不少汽油。

    我不再执着要把汽油淋均匀,第三桶草草泼在秦悦身上。

    温莱在这时候来了。她以为是四年前是秦悦架空了我夺权上位,逼得我不得不跑,我没跟她多解释。

    “火。”我朝温莱伸手。

    温莱从镶满珍珠的手包里捏出一枚正方形的红铜打火机放到我的手掌心。

    雨停了,风还在。我推开打火机的盖子,看橙色的小火苗摇来摇去,然后放低手,从秦悦西装下摆那儿点着了火。

    我往后退了一步。

    他没有像小月那样乱跑乱喊。

    火苗在秦悦身上烧成焰,他似乎不知道疼痛,一声都没有叫。他的腰、大腿全都烧起来,之前拽着他的两个兵看他着起来了,早跑得远远的。

    眼前的画面对我来说太过奇异。

    秦悦坐在地上,两条膝盖微微弯曲,腿支起来,他身上燃烧着,披着一层火,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抬起双手,低头捂住脸。

    他身下的草绿油油的,远处的山峰盘旋着一圈又一圈的云雾,唯独他身上的火是赤红的,张牙舞爪地飞舞。

    我扑了过去——我是先扑过去,然后才知道我扑过去了。

    温莱在我耳边尖叫。像歌舞厅里被砸出啸叫的麦克风。

    草丛里全是雨水,我抱紧秦悦在地上打滚,大兵脱掉身上的迷彩服,着急忙慌地一下下盖在我俩身上。

    火熄灭了。

    我紧紧地抱着秦悦,好一会儿才重新听见声音。

    我盯着从她脑后隐约露出边角的鸡蛋花儿认出了温莱,我大喊道:“救命!”

    温莱两手掐腰:“救你妈的屌孩子!火灭了!舍不得杀就留着,早寻思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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