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2/2)

    秦悦身上滚烫滚烫的。我身上滚烫滚烫的。

    温莱怕我闷,抱来一个收音机给我解闷。

    秦悦没有看我,慢慢地念给我听:“我愿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为实现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奋斗。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严守纪律,保守秘密;秉公执法,清正廉洁;恪尽职守,不怕牺牲;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我只好一手抱着小猫,一手拎着圆圆的纸壳筒子,把这些东西送回了现在住的地方——温莱那个雾气蒸腾的山顶别墅。

    永不见天日。

    我站在窗口,看外头棕红色的砖墙,看有脑袋那么粗的、从上至下的水管道,还有二层窗户外头的铁护栏网。

    小树见我脸上都是血檩子,就裁了纸壳箱做成了一个半人高的三角筒子玩具。猫还挺喜欢的,天天进里面苦大仇深地‘嘣嘣’磨爪爪。

    秦悦睁开眼睛和闭上眼睛时没有太大区别。他谁也不看,也不看我。

    中文配音版的誓词听起来在故意拉长音,我斜了一眼正在看书的秦悦:“你们也说这个吗?”

    这里是五楼。

    医院的弹簧床一上去就吱嘎吱嘎的。

    她说这是在喂秦悦吃东西,秦悦的食管被烧坏了。

    医院的窗上放了一支青花瓷花瓶,里头插了几支夜来香。

    秦悦像是死了。他的眼睛死气沉沉地睁着,盯死了天。

    我也不知道,于是我喊:“救命。”

    监控心电的仪器‘滴滴’地在床头边响,划出一个又一个对号。

    我想坐起来,一眼瞥到自己露出来的胳膊,红红嫩嫩的,像刚出生的小孩的屁股。

    门口把守的卫兵告诉我,他是自己跳窗跑的。

    “都杵着干什么!把他俩送医院、快送医院!”温莱说话的语气像骂人。

    整整一个月,他们拉走了秦悦好多次,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折腾秦悦那么多次,这得划多少刀,切多少块皮。

    我嫌自己离秦悦太远,从床上滚到地上,爬起来,掀开了隔壁那张单人病床的白色被子,钻进了秦悦的被窝儿。

    我等了许久,他没有往下说。我明白过来,他本来也没有什么话想说,大概只是想喊我一声。

    夜里护士来了,朝他鼻腔里捅进去一根长长的透明管子,沏了一碗米糊,用大注射器吸了米糊从那根管子里打进去。

    这些我都明白,但他们来推走秦悦时,我还是本能地死死拽住病床铁栏,好几个身强力壮的护工一起上手,才把我拽开。

    我深吸一口气,踩上窗框,抓住窗户上的把手,我原本是想跳到水管上抱住它往下滑,但我四肢不怎么协调,我错失了它。

    温莱来了,气喘吁吁地尖着嗓子问我要干什么。

    他眨了眨眼睛,声音很轻:“段姑娘。”

    对,纸壳箱。

    医生一周前就告诉过我,秦悦的身体其实已经可以出院了。

    我歪歪扭扭地落了实地。我从脚至头的检查了一遍自己,发现都是皮外伤。

    我想我的桃子应该也摔不坏。

    我刚把收音机拧开,里头就传来一个清甜的女声,唱着“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我一时想不起”。

    秦悦送我的那只猫长得非常快。支棱起来的绒毛褪掉,皮毛变柔顺,但依然喜欢挠人。

    我猜秦悦是有话要说,便放下桃子,给他摘下去氧气罩。

    一个月后,氧气罩和监控仪撤了,终于没有烦人的“滴滴”声了。

    当我回到病房时,病床上只有皱皱巴巴的白色床单,和还在一滴一滴吐出药液的静脉细针头。

    医生来看了,说换季,他刚做完植皮手术,免疫力低下,过敏了。

    小猫更黏秦悦,但秦悦挺讨厌它的,一边打喷嚏一边提溜着它后脖颈把它扔下床。

    我抱着桃子坐在秦悦床边啃的时候,他慢吞吞地侧过头,朝我看过来。

    我想起秦悦少年时期嘴角边两个浅浅的涡,他现在没有了,我只好去戳他的睫毛。他垂下眼睛,用睫毛轻轻蹭我的指腹,痒痒的。

    风软绵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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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他挤在一张小床上。怕碰到他扎了静脉针的手背,也怕碰到氧气罩的胶皮软管,所以我一动不敢动。

    我一直想吃的茸茸桃子,温莱给我买来了。

    我的手指被疙疙瘩瘩的墙壁磨得火辣辣的,我的身体掉下去,砸到二楼的铁护栏网,我以为我的脚底已经被铁丝锯成好几片了,但低头一看,我的脚还是完整的。于是我抓住铁网继续往下爬。

    窗台上花瓶里的夜来香谢了,小小的白色花瓣飘到了地上。

    那东西插上电线。可惜我们这地方信号不好,靠着外头叫‘卫星电视信号接收器’的大破铁锅也只能收来三四个带雪花的频道。

    天黑了,天花板上波光粼粼地游过许多许多的影子。

    铁架上倒挂的玻璃瓶里还剩下小半瓶消炎药没点完。

    到了晚上,已稍显萎靡的白色小花儿铆足了劲散发出悠悠香气。

    白天医生带着助手进来要推秦悦去手术,烧坏的血痂要削掉、感染的创面要切干净,不然周围正常的皮肤也会坏死。

    电视里在播电影,里头金发碧眼系宽腰带的美国警察正在宣誓:“我最基本的职责是为人民服务,保护无辜的人不受冤屈,保护弱小者不受欺压,打击暴力……”

    如果我不知道他手上那本是化学书,简直要以为他真是念的,而不是背的。一点起伏都没有。

    温莱徒手抱进来一台电视机,电视机的屁股太大了,险些卡在门框。一时间我不知道该笑温莱力气大还是该笑电视机屁股大。

    秦悦的喷嚏越打越严重,胸口都起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红疹子。

    手指出了太多血,不敢吃劲儿。

    小小一间单人病房里,多出许多东西,收音机、电视机、书、纸壳箱。

    恍惚间,我以为我们两个都已经死了。挤在一个棺材里,被埋在地底下。

    我注视着阴沉地似乎打算压碎我脑袋的天,抱着秦悦不肯撒手:“救命……”

    我胳膊上的一大片烧伤已经闭口了。摸上去硬邦邦的,没有知觉,似乎已经成为我身上的一块死肉。

    我把氧气罩给他扣回去,拿起我的桃子继续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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