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回信(2/3)

    他便过去了。

    边境的军营,没战事的时候也要严格操练,不能懈怠。但是总归比有战事的时候轻松。可是如今,他轻松不到哪去——那封信还没写出来。

    他首先写:弃之伏地谢言。

    轻蔑,恶意。他们大笑着,嘲笑着,为这个人被级别更高,武艺更强的长官打翻在地上。他们全都讨厌这个年轻的百夫长。

    现在,此刻,那个人就在妓院里,买了某个妓女的春,乐得忘乎所以吗?

    有一本不知道谁写的艳文故事,把这事涂涂抹抹成了个风流艳情故事,说他因为段仲瑜给他这种殊遇,喜欢上了段仲瑜。他不能否认,他喜欢过段仲瑜。但是那人写错了,大错特错,完全和他贴不上边。他那时候心里想的可不是喜欢,而是:要是那个高高在上,仅仅是说了一句话,取了一个字,这么简单,就能这么彻底的改变一个人的境遇的人,是我自己,就好了——

    嫖妓。

    *

    打的时候他觉得很奇怪,这么机灵,这么灵活,看他用了一个招紧接着就能模仿着跟着用出来,这么有天资的人才——怎么会是傻缺呢?

    *

    他在幽微的烛火中兀自冷笑出声。他对自己说:你以为自己算是什么东西,值得太子顾虑一下,敢不敢给你写那样一封信?

    虽然他当时一正言辞地骂了一通,那个人也状似觉得他说得对的模样,但看那人傻缺的样——他不信,到了时间,旁人一招呼,那个人不会去。

    他掐灭了烛火。黑暗中他想到,明天他要去找那个人,那个百夫长。就算放弃了收为己用的打算,交个朋友也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呢。

    当时站在他旁边的人,都嫉妒他,嫉妒了好久,嫉妒得想毁他,差点真毁了他。因为太子不抬举他们,抬举他。

    并不是不好写。不,恰恰相反,太好写了。太子不计前嫌,他要知恩图报。很多典故可用,很多圣哲示训可以参照。从来没有哪封信比这封更好写。太子就是这样一位主公,你只要按照最合乎礼教规矩的方式侍奉他,太子就会表示他非常满意,不会亏待你忠诚的追随。

    起势,看着剑锋上挑起的月光,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母亲。

    他在中京,从小到大,每每有人提起妓女,大家就会挤眉弄眼地看向他。轻蔑,嘲笑,怀着恶意。讨厌他,因为他不配坐在他们中间。他连婢女的孩子都不是,家奴也比他的母亲干净。他是不是他父亲的儿子?莫不是他那个婊子娘揣了别的恩客的种,诓他爹呢吧?

    道歉,诚恳地道歉。用哪些典故合宜?他涂涂改改,下笔滞涩,心中烦躁,不免走神。走神的时候又想起战场上看到的那个年轻的百夫长。他觉得那人长得还挺顺眼的。军营就是这点不好,顺眼的人太多了。洗澡还都一起洗,有时候他真的没忍住,硬了,幸好在水下别人看不到,再说水冷,软的也快。

    他把这个人摔在地上,手臂反剪,彻底制住这人行动。服输也干脆,不拖泥带水,还会说“长官不愧是您真厉害”,没有自负天资的人常见的那种太要脸面的傲气,不是性格也挺好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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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停笔,发现自己抄错了,不小心在信上写出了个“嫖妓”。

    他听见围观的这个人的同袍的大笑和嘘声,充斥着他自己非常熟悉的那种氛围。他在这种氛围里长到如今。

    他有点吃惊。

    回自己营棚内,又拿出了那封信。点好烛,磨好墨,铺好纸,拿好笔。

    然后他看着自己的名字,自然就想起了那一刻,给他加冠取字的典仪上,这个人站起来,不看其他那些比他出身更好,更上得了台面的同龄人,而是看着他。太子没给别人取字,独独给他取了字。

    *

    三殿下是真有本事。他接着这样想到。三殿下让太子,“敢”。

    他没先等到洗澡的机会,而是先等到了打一架,试试对方身手的机会。那是在练武场,他经过时,看到那个年轻的百夫长正在场地中央,得意地问还有没有人要和他比。

    他用笔杆抵着下巴,看着这封写了这么久才写完道歉部分的信,心里想:他有没有机会和他一起洗澡?

    你哪里有本事让太子“敢”或“不敢”什么呢?

    写信吧。写信。他重新看向这张充满凌乱墨迹的纸。段仲瑜有多惺惺作态,他就同样有多惺惺作态。

    傻,真的傻,脑子里缺点什么。他的同僚没说错,这人的长官没看错。

    他烧掉这张,拿一张新的纸。

    他抄写,心思却没在信上,还在白天和那个人的那场对话,还在那一刻——听见那个年轻的,他看得很顺眼的少年郎和他说,今天晚上,要和几个同袍约着一起,去附近的城镇,妓院里,嫖妓。

    至于这位殿下心里实际怎么想的……永远不会让别人知道。再说,也不重要。太子不会让自己的情感和私心偏好影响他对待下属的方式和处事的态度。

    他想,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段仲瑜敢在明知道自己和云泽公主那档子事中京大家族特别是他魏弃之一定知道了的情况下,还敢给他写这么一封惺惺作态的信,还敢在信里连连叫他——阿稷?阿稷??

    这可有点大逆不道了。他摇摇头,告诉自己,写信。

    他铺开一张新的纸,誊抄自己写好的部分。他暂时还不想继续写这封信。

    *

    他被讨厌,是因为他的出身。那这个人呢?

    他搁笔。他不想写了。既然已经拖延了,那就再拖一会吧。

    他松开这人的手臂,把这人拉起来,看到这人嘿嘿嘿地对他笑,对周围人笑,完全没有意识到周围人在讨厌自己。

    他放下笔,拿起他的剑,走出去。他去舞剑以泄心头的烦闷。

    “真是人才,不会轮到你。”对方说,“昨天我去和他长官聊来着,人给我说,这孩子战场上好用是好用,可也就是战场上好用。平时说话办事,那叫一个不能让人放心——傻缺一个。这么年轻当百夫长,是真优秀,破格了,也是顶格了——不可能再升,升了,不会死在战场上,要死在战场外。”说着,还拍拍他肩膀,“听哥一句,副官这么重要的位置,万万不能给个傻缺,他死了不要紧,怕的是往上连累——累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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