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屋(第六章乌托邦与金子锁链)(1/3)

    “哒,哒,哒”

    脚步和指针规律的走动重合。

    当第一声钟鸣响起,牵着自己的两只手不约而同收紧了力度。

    “她来了不要看,低下头去。”

    余光从发丝间瞥见了一抹红,裙脚滚过花纱,钉在褶皱上的珍珠像达不到沸点的海平面,太阳停在一线缓慢涌动的白浪边。

    自鸣钟每敲一下,攥在湿涔涔掌心里的手就被捏握一下。他甚至可以听见左右心跳加速的鼓点,涣散的瞳孔里填满了新皮鞋上还没来及擦净的胶水印记。

    十声尽歇,思绪追着尾音消散在令人窒息的空间里。随后一切出现得如此猝不及防,像有一颗石子漂过水面,以它为原点向外扩散出大片大片嶙峋的光。

    “抬头。”

    来客齐齐一震,还不等三人作出反应,裹着鹿皮的仗脚碰了碰他的额头。

    “小孩。抬起头。”

    声音非常轻。

    以至于在看到她的第一个念头,他想,围绕在她身边的事物是不是没有重量。哪怕重力的概念早在二百年前就已被提出——可是树叶没有落下/雪花在空中凝固/四季啊时间/变成了/漂浮在发端的微尘/跳轻快的舞。

    这是他写在日记里的一首诗。

    想象是没有边际的,却总被单调的情感规定界限。很多很多年后,这首称不上成熟的小句被人们拿来当作研究他生平过往的一个站程,最广受欢迎的说法是“他写在六月里的一场情窦初开”。

    然而那时她只在他深邃的眼鼻上一扫而过,便挥着小金仗厌恶别开脸,借着大力踩踏楼梯发泄不满,头也不回往楼上去。

    “小杂种。”

    他一下子红了脸。

    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再一次到她。

    “名字。”

    “akira。”

    “怎么写。”

    姑父姑母面面相觑,“ak”

    她不耐烦倾过身,“汉字,汉字。”

    姑父惴惴瞥过放在桌前的金羽毛笔和墨水瓶,抿紧嘴巴艰难回答,

    “不不会。”

    嗤笑声迅速填满整间会客室,姑母用力搓捻衣袖边,宽厚的背挺出了僵直的线条。他鼓起勇气偷偷瞧她一眼,却见她正斜过脸,自下而上打量他。

    他被那两只黑潭般浓圆的眼珠吓了一跳,可又舍不得低下头,只得飞快看一下,再看一下。她很快失了兴趣,专心和身后面容沉静的年轻男人喁喁耳语。

    过了有十分钟,会客室的门打开,走进一位穿素色交迭领直身裙的中年女人,她笑起来有一种动物母性的美,站在门边,冲他招招手,

    “akira,听得懂吗?和我来。”

    他点点头,身子却钉在座位上一动不动。长桌下姑母粗糙的手正紧紧扣住他的手腕,颊边鼓起一团倔强的肉,无论姑父怎样使眼色,她始终双目平视前方,哪怕眼底蓄满泪水。

    “他是我弟弟的孩子”

    “唯一的孩子。”

    歪靠在椅背上的少女抬抬手,指向他们身后——

    那面整齐挂满画像的墙上,只有一处空空荡荡。她沉下脸,金仗隔着一条长桌,像黑洞洞的枪口顶在头上,

    “从你们走进这间宅子,我身上就如爬满了蛆虫,一刻也不自在。高尚的感言留在心底骗骗自己就行了,非要觉得委屈,也不至于过了这么多年,才敢带着一个杂种妄图登堂入室。”

    姑母“噌”地站起,眼泪大滴大滴落在相握的手上,她气得浑身颤抖,

    “您怎么能说出这样肮脏的话!这孩子的祖父,我的父亲,他也是他也曾是这个家族的继承人之一,如果不是当年”

    “当年!”

    她突然重重一拳砸在桌上,吓得所有人和茶杯一起跳了一跳。

    “如果当年这场错误由我来修正,你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她又跌回椅背里,周身散发松散的气息,那张漂亮傲慢得不可一世的脸上却沉沉降下一抹阴翳。

    “你、你们,根本不会有机会站在我面前。”

    “一想到这具身躯里也或多或少,”她竖起两指比出一个手势,眉头深深皱起,“哪怕只有头发丝细的血,和我同出一脉,我简直恶心得饭都快吃不下。再一想,你产下的那群老鼠崽子,将来或许也敢仗着这点血脉装腔作势,我真是后悔祖父的仁慈——他应该把你们这群西人杂种赶尽杀绝。”

    姑母被这轻描淡写的毒辣震惊得手足无措,泪水都忘了往下流。

    她实在有一副欺骗世人的好姿态,细如柳叶的身条和苍白病态的肤色总能让人把“柔弱”当作第一眼印象,走近了,看清了,又会被她美得凌厉又疯狂的样貌迷惑。

    等她歪过脑袋,摆出打量食物一样的眼神,被当作死肉解剖过的人们才后知后觉——她平等的不将任何人视作正眼相看的对象。

    趁这短暂失语的空隙,结子小跑上前,牵过他的手把人带出门外。

    她踢了踢硬木桌脚,手拄小金仗走到门边。身后的森管家掏出一张签过名的支票递到他们眼前,

    “akira,a,k,”她从鼻子里哼出一道轻嗤,“脑子只有一点点,倒是胆大包天。”

    于是,他就这样留在了这间有着红砖绿藤的老宅。在六岁那年,拥有了一个全新的名字,拔起了他波澜壮阔人生的第一枚定锚。

    “光——光——akira——”

    结子一路携风带雨,进屋头一件事便是拉开窗帘,让早晨充沛的阳光洒满整个房间。

    她人到中年,越来越有维诺里太太的风范,虽然穿振袖直身裙,窄窄裙摆下方的两条腿却越跑越快。

    “光!”她转身扑到床前,从被窝里捞出一张热扑扑的红脸蛋,接过女仆递上来的湿毛巾飞快替他擦过脸,又在那圆圆的腮边轻轻拧了一把,

    “光,快起来。茜要回来了。”

    男孩揉着眼睛看向时钟,“七点。”

    结子轰他下床,吩咐女仆下去端早餐,“没错,好孩子。她的马车入郡了,维诺里太太接到消息,正要煮玫瑰茶,指挥人去摘花呢。”

    他站在地毯上认真系扣子的模样逗乐了结子,她把铺床的工作交给旁人,拿过梳子替他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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