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屋(第六章乌托邦与金子锁链)(2/3)

    马车在临近午时驶入大门,森是主人的左右手,他不在的时候,便有结子领头,带着宅里的下人早早候在门外。

    男人须发潦草,穿褐色西装,脏兮兮的马靴鞋边结着泥垢。行礼只有一只手提包,男仆要替他拿过,也被瓮声瓮气拒绝。结子状作不经意往马车内一瞥,并未见到另一张陌生面孔,她不免心生忐忑,怎么也不愿相信这就是被小姐聘请回家教书的“客人”。

    “信已经写好了,所有需要签名的文件明天就得发出去;林是怎么说的?她几天才能到?我记不清了,你去告诉仆人准备好她的房间。还有账本要命,两个月的账目。等明天看吧,真是一刻也不能歇。”

    茜闭着眼睛笑,“你又不是一支笔。”

    “一点小事而已。别担心。”他低头与男孩对视片刻,许是拗不过那清澈的目光,只得吝啬开口指点,“去找老师。”

    结子欣慰一笑,蹲在他身前,伸手抚平领结上的褶皱,“对。她非常好。所以永远不要怨恨她。永远要尊敬她。永远要爱戴她。”

    结子心中的疑惑翻江倒海,她侍在门外,竖起耳朵捕捉门缝里传出的只言片语:戈拉夫湾、巴斯塔斯山脉、亨德里克二世国王她听见茜小姐骂了一句脏话,然后他们碰杯,齐齐笑了起来。

    “森!森——”

    “茜带了老师回来,记得好好感谢她。”

    维诺里太太精心调制的玫瑰花茶没能让主人调转心情。两个月多的时间不知在帝都经历了什么,也可能是路上的见闻触动到哪根神经,她浑身紧绷,活似一只弓起身背、蓄势待发的猫,整个白天都把自己关在书房,只有玻璃瓷器碎片碰撞的响声隐隐透出门外。

    这身俏皮的装饰间接传递出一个信号——她的心情有些许好转。

    晚饭时分,主人终于肯屈尊露面。她换了一件衣袖和裙摆绣满黄绿色菠萝的乳白纱裙,长发盘起,露出的细长脖颈上挂着黄金绿宝石项链。

    结子的手一滞,她咽下慌张,努力让声音听上去平静稳重,“艾伦?艾伦医生?他走了快三年了。您不是受陛下邀约,去帝都访友做客的吗?”

    女人的手和男人的手有着形状和温度上的差异。森的手大而冰冷,结子温暖柔软的手则陪伴她度过了漫长寂寞的童年。

    她甚至懒得多言一句,简单说了男人的名字,就大步甩手往屋里去了。

    和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位被聘请来当家庭教师的男人,此事经由书信在半月前告知家中,客房也已打扫空出。

    胸衣扣子解开,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抬脚把室内鞋和衬裙踢去一边,大喇喇裸着身子走进浴房。

    早餐是简单的牛奶鸡蛋,厨房里的下人忙着听维诺里太太调遣,大屋里的仆人上上下下清扫家具,有条不紊地迎接主人归来。

    结子不明所以,求助似的望向森,却见他摇摇头,再多的,也不说了。

    此时的男人已刮去胡子,换上干净的衣装。他话很少,即使洗漱整齐,身上仿佛也始终散发出一股常年流浪在海上的鲜咸气息。可又奇怪的是,他的举手投足——用餐礼仪,说话的方式、口音,都表现出了受过高等教育的良好身世。

    结子耐心拆下她发髻上一颗颗细小的珍珠,让小巧精致的头颅靠在自己腿上,往掌心滴几滴精油,力道轻重合宜地替她舒缓头部的刺痛。

    “过来,快把这勒死人的玩意拿走。森。”

    结子连忙拉住他,指了指西向的走廊,语速低快地问道,“那个男人?那样的男人?”

    “您很久不用我了。但我永远是您的女仆。”

    黑色卷发乖巧垂在额前,他小声说,“茜好。”

    浴缸里的热气蒸腾,像是把薰衣草的味道煮沸挥发,填满了浴室的角角落落。

    结子别过脸,小心不让眼泪滴在她的头发上,“我不后悔。我不后悔的,小姐。您和靖子小姐的眼睛一模一样,我看见您笑,也仿佛回到了年轻时的模样。您要多笑一笑,这么美的一张脸——虽然我不曾走出去,但我就是知道,这座老宅的下人们都知道,绝对不会有比您更漂亮富有的姑娘。”

    饶是事前有各种猜测,等到来客真正露面,仍是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想。

    她又开始大喊大叫。结子环着怀里的光,男孩靠在她腰间,两人如出一辙的眼神黏在他身周,是想要关心什么,却不敢开口的犹豫。

    森管家此时已推开门,闻言转过身,俊秀的脸浮出一线笑,“不要以貌取人。”

    他用力点头。

    “利托。”

    结子拿玉石板刮过蛋壳般光洁的额头,“您很久不用我了。”

    她对世人的要求纵使达不到自我标准的十之一二,也极少有人能进入到那——与之对等的狭窄的忍耐度——的区间当中。

    茜被她逗乐,像小时候那样,用脸蛋去蹭她掌心残余的精油。

    “为您接风。”她举起酒杯,烛光如蛋液在白臂上流淌。

    看到茜从车上走下,结子瞬间打消了探听的念头。那神情可称不上愉悦。森管家伸手去扶,也被她一把推开,握着小金仗一跃而下,鞋跟沉沉扎进石子地中。

    “好孩子,记住了吗。”

    她看向玻璃窗上透出的模糊笑脸,轻声叹气,“结子。”

    “您有山,有海,还要在地上修轨道。再过十年,您是不是还打算飞到天上去看一看?瞧瞧,我手里捧着的是不是这世界上最聪明最昂贵的小脑瓜。”

    “你是我母亲的女仆,结子。母亲去世了,你本该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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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哪里这么好。”她对着烛灯翻过小臂,让她看清薄薄一层皮肤下青色的血管,“艾伦说我的身体,可能有些问题。”

    光被赶去小书房写字,他每日的功课其实做得扎实稳固,可是结子深谙小姐喜怒无常的个性,她布置的任务,只有完成了百分之二百才有可能不被责骂。光当然是个诚实刻苦又聪明的孩子,可这些优点在茜小姐那超乎常人的早慧面前便显得不值一提了。

    餐厅被烛火包围,水晶顶灯吊在房间中央,照亮了屋内寥寥几张面孔。

    她听着屋内的欢声笑语,暗自做出了决定。

    “手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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