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者多劳——(6/8)

    谭辉打了个哈欠,用枪口蹭了蹭眼角溢出的生理泪水:“大老板跟你是故交,他看好你呗。再说,你是着名艺术家,隔三差五办画展,用你洗钱多方便。”

    四个月后。

    ——谭强和李蕊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多年,在施鸿去世后突然因事起了争执,谭强一怒之下杀害李蕊,后打开水管遮盖痕迹,但最终他没有逃跑而是拔出李蕊胸口的刀,插进自己喉咙,选择了自杀。

    这是警方给出的官方结果。

    施家珠宝以50亿欧元的价格被一家欧洲珠宝品牌收购。

    刨除所有该给的和该扣的费用,最后剩到施斐然手里的钱比他想象中少一点,但也大差不差。

    晚九点。

    施斐然在一家西餐厅附近停车场停好车,下车,径直走向自己身后那辆吉普车。

    春天一转眼便过去了,初夏的夜风里有一股驱不散的潮味。

    就算是夏款西装,毕竟是衬衫加外套两层,熟悉的粘滞感让他有种与其日久生情的感触。

    他解开风度扣,躬身敲了敲吉普车黑漆漆的车窗。

    “下来吧,最后一天了,我请你吃饭。”

    施斐然说完,耐心地等着。

    几秒后,车窗降下来,露出一张英俊的年轻男性面孔。

    这张脸的主人直接拧起眉毛问道:“最后一天?”

    “我明早的机票,开始我的环球旅行,大概一年以后回来,”施斐然笑了笑,“警官,您考虑继续跟着我吗?我可以给您报销机票。”

    “环球旅行?”对方诧异地重复。

    施斐然:“我需要离开这个伤心地去散散心,我男朋友离开了我,我父亲死于哮喘,母亲被人杀害——您不是也因为这一连串蹊跷的倒霉事跟着我吗?”

    年轻警察搔了搔鼻梁,小声嘟囔:“你那个赌鬼妈不是挺好的么……”

    施斐然蓦地伸出手,一把抓住对方衣领,声音沉下去:“道歉。”

    警察眼珠撇到一旁,半天才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骂你妈……”

    施斐然松开手,在他抓出褶皱的t恤领口上抚了抚:“陪我吃晚饭?”

    那警察倏地打开施斐然的手,侧过头看了看西餐厅,摇摇头说:“我不吃牛肉。”

    施斐然耸了耸肩:“那算了。”

    这个警察断断续续跟了他四个月。

    他确实想请对方吃一顿饭——这人直觉不错。

    施斐然经历过这种事,直觉知道某件事有问题,但找不到证据,久而久之,就会从怀疑事件变成怀疑自己。

    就像施鸿每一次下围棋赢他的时候,他知道输的不对劲儿,但又无论如何都赢不了。

    因为他不是制定规则的人。

    他确实是明天一早的机票,不过不是环球旅行,他要去泰国,他洒出去的侦探在泰国见到了裴映。

    裴映欠他一个解释。

    飞机落地。

    一到室外,潮气扑在脸上。

    他是一个哮喘患者,空气里如此明显的湿度变化让的神经本能地紧绷。

    施斐然掏出西装衣袋里的哮喘喷剂检查,确认喷头没问题,心稍稍安下一些,将喷剂放回衣袋。

    托运过来的金渐层还没到,他站到机场等,发现有好几个游客在看他。

    特意驻足观看他。

    他猜想可能是因为自己身上的西装。

    他想抓住一个人告诉对方,这身西装是春夏款式,其实没有那么热。

    对方盯的时间久了,施斐然心头的情绪变异成愤怒,他抿了抿嘴唇,抬起头沿着那道视线看回去:“你看什么?”

    对方是一个棕黑皮肤的泰国姑娘,朝他摆摆手,显然听不懂中文。

    施斐然换成英语又问了一遍。

    那姑娘立即笑起来,夸他美丽,问他是不是模特。

    就用的“美丽”这个词。

    施斐然抬起手摁住眉头,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状态不好。

    他居然把赞美的眼光视为了质疑。

    他居然再次陷进了满是戾气的状态里。

    裴映不在,他居然真的一塌糊涂。

    他按照私家侦探给的地址,找到对方见过裴映的地方。

    资本主义国家特色显现出来,左手边是看起来随时可能倾倒的寺庙,房顶的瓦片像被狗啃似的参差不齐;

    右手边是赌场,整体外立面全部渡了金漆,一眼望过去晃的眼珠刺痛。

    施斐然舒了一口气,手伸进衣袋,摸到一枚蓝宝石戒指。

    他两个月前在国内买下这枚戒指,一直带在身上,打算送给裴映。

    一码归一码,他和裴映,不论谁死谁活,他想送出这枚戒指。哪怕这东西是只属于他的自我感动。

    他面向赌场,一个没眉毛的泰国和尚端着金钵直直朝他跑过来。

    要饭……不是,化缘化的也忒积极。

    当地习俗:不能直接往和尚金钵里放钱,施斐然朝对方比划“停”的手势,偏头指了指赌场旁边的711便利店:“您别急,我去给您买面包。”

    和尚单手托着钵,用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兴奋地盯着他:“施斐然!我我我!”

    谁?

    和尚放下钵,在施斐然面前站直,左左右右地来回侧脸,像人脸识别一样试图让他识别。

    “方哲?”施斐然确实挺惊讶,“你不是在尼泊尔?”

    “我之前是在尼泊尔,”方哲说,“但尼泊尔空气太差,我就换地方了。”

    “这边出家要求剃眉毛?”施斐然问。

    “是啊……你怎么关注这种小事,”方哲热络地凑上来,“我跟你说,这边寺庙里能吃肉,而且这庙挨着赌场,我们庙里的人都吃的老好了!”

    “为什么剃眉毛?”施斐然问。

    方哲:“啊?”

    “汪!”

    一声狗叫打断了二人。

    赌场里走出一个本地人,一只黄狗正对着那人摇尾巴。本地人从纸袋中撕下一块烤鸡鸡腿,丢给了狗。

    狗跳起来叼住鸡腿。

    “这狗胖吧?”方哲介绍道,“这边人可善良了,流浪猫流浪狗什么的都可胖了。”

    确实,这狗挺胖,不需要帮助。

    墙角那边还有一个骨瘦如柴的流浪汉,只靠着墙坐地上打盹儿,阳光照到他满是皱纹的脸,他睁开眼,往阴影里挪了挪,再次阖上眼。

    施斐然转身走进便利店,买了几个面包,拎出来放在流浪汉的旁边。

    流浪汉睁开眼看了看他,没有说谢谢。

    黄狗在这时跑过来朝他摇尾巴,寺庙门口突然窜出另一只黑狗,呜呜朝黄狗发出威胁的低鸣。

    黄狗耸眉耷眼地后退走开。

    流浪狗和流浪狗之间似乎总有类似的争斗。

    就像人和人,人帮助一只狗比帮助一个人容易。

    施斐然解开风度扣,整理衬衫,而后重新系上风度扣,迈上赌场台阶。

    “你找裴映啊?”方哲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不在。”

    施斐然倏然回过头:“你见过他?”

    “放松,放松……”方哲举起双手作投降姿势,“你表情别那么吓人,我害怕。我就在对面寺庙,赌场里的人我基本都见过,裴映只在周三过来。”

    周三,明天。

    他找了裴映这么久,不在乎再多一天。

    “我们的庙外面看着破,里面挺好,要不你今晚住我那儿?”方哲说。

    施斐然入住的酒店离这座赌场远有一个小时车距。

    就像他从公司去到施鸿和李蕊的别墅,也是一个小时车距。

    一个小时能发生太多事情,他赶不上,他只能从手机听筒中听着裴映杀害李蕊。

    一个小时,就算他赶过来,也可能错过裴映。

    “好。”施斐然接受方哲的好意。

    他在租车公司租了一辆假迈巴赫,回酒店带上金渐层,又开着假迈巴赫回到方哲的寺庙。

    为什么说租到的迈巴赫是假的,因为他自己有一辆真的。

    假迈巴赫的外壳看着摸着都和真的一样,但开起来的感觉相差甚远。假的像一台老头乐,开到八十迈就打晃儿,他坐在驾驶座椅上,发动机震得座椅像按摩椅一般轰轰发抖。

    租车公司估计从报废迈巴赫上淘到了车架,动手往里加的发动机和其他零件。

    有这种汽车改装的手艺,开租车公司骗人可太屈才了。

    晚上,他和金渐层一起失眠——方哲的房间里没空调。

    也没床垫,直接铺一张被子睡在地上,一翻身,硌得胯骨滋滋疼。

    金渐层虽然被装在玻璃缸里,但明显感知到周围不是它熟悉的地方,黏在玻璃缸上盯着外面看,时不时吐一下分叉的舌头。

    “我哥最近怎么样?”方哲忽然开口。

    方哲睡在离他挺远的地方。

    其实施斐然有点佩服方哲,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能睡这种爬潮虫的地板。

    他没有说方理的坏话,只道:“你哥挺好,估计现在还在尼泊尔找你。”

    方哲的身体朝向墙面,背对着他,动了动肩,最终也没有再开口。

    施斐然叹了口气,把两手搭在胸口,仰面躺好。

    这地方的月亮特别亮,亮到足以让他看清房间天花板。

    他注视着天花板上的墙皮裂缝,不受控制地开始想裴映。

    他知道裴映聪明,但裴映毕竟不是无所不能。

    真正的穷凶极恶做出的事不在逻辑范围之内,他怕裴映被人虐待,一旦有了这个念头,简直不敢再往下想。

    赌场,洗钱。

    艺术家,天价画作。

    这些关键词串联在一起,他能猜到那些人要用裴映洗钱。

    作为艺术家的裴映无可替代,作为洗钱工具,又并不是非裴映不可。

    而且为什么偏偏在那个节骨眼儿上掳走裴映?

    施斐然揉了揉眉头,闭上眼,放松眼皮周围绷紧的肌肉。

    周三,晚九点。

    施斐然装作寻常客人,凑在赌桌前下注。

    荷官身上的香水味有些刺鼻。

    周围的众多视线一道道黏向他。

    泰国人普遍比他肤色黑,欧美人又多是浅发和棕发。

    黑头发加上黑色西装的他在这儿确实扎眼。

    但被围着看,还是有些夸张。

    施斐然心生反感。

    更让他反感的是面前这张绿色的巨大赌桌和筹码哗哗作响的声音。

    一看到这些玩意儿,就想到梁佳莉。

    一想到梁佳莉,就想到梁女士的真爱施鸿。

    然后就自发地开始胸闷。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方哲说裴映一般在晚上八点过来,现在还差十分钟八点……

    “裴先生!”

    一声中文穿透喧杂声,直直刺进施斐然耳膜。

    施斐然手指一抖,堆成一摞的筹码当即被他碰散。

    他回过头,飞快地环视四周。

    只来得及看见小半个侧脸——有人站在裴映左侧,挡住裴映大半身体。

    周遭一切仿佛再次自动变成白纸,施斐然眼里只剩那半个侧脸。

    “裴映!”他喊起来,然后本能地跑过去。

    胸闷感越发激烈,他跑得更快,想追上裴映。

    裴映在四五个当地人的簇拥下走向狭长的走廊。

    施斐然发现自己没办法追了,不是不想,他的脚毫无预兆地瘫软,腰以下突然动弹不得!

    像水鬼的手硬生生抱住他的腰!

    他瘫坐在地上,掏出裤袋里的哮喘喷剂。

    喷头含入口腔,用尽全力吸气——

    几乎被掐死的窒息感缓和,但身体却仍然动不了。

    不对劲儿。

    “sir?”

    “先生,你没事吧?”

    “先生?”

    “先生……”

    人群再次围住他。

    这些人脸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

    他的头很晕,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摇晃,他低头,无意间看见自己手背上爬满的大片红晕。

    ——过敏反应。

    “让开,他是我朋友!”

    一个声音响起来。

    那音色像变形金刚一样怪异低沉,好像是裴映,好像是方哲,又好像都不是。

    “让一让!”低沉的音色又变得像花腔海豚音……

    关机。

    像有人用遥控器关掉一切。

    头晕目眩也随之戛然而止。

    片刻后,他看到裴映在他面前哭。

    他仔细看,发现面前是一只沾满污泥的白猫。

    “你别哭了。”他看着那只白猫,“我帮你洗干净。”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难过。

    他在此时发觉,自己从未想过跟裴映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那枚他一直带在身上的戒指也不单单是自我感动。

    那是他对裴映的渴望,从未打过折扣的渴望。

    想要终生相伴的渴望。

    实际上,他早已为裴映准备好了千百个解释,只要裴映任意说出其中的一个,他都会自动原谅裴映。

    他伸出手,想摸摸哭泣的小白猫。

    并没有真实的毛绒触感。

    满心欣喜倏然变为失落。

    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他昏迷了,做梦梦见了他的白猫。

    有那么几段断断续续又格外短暂的清醒。

    护士在他手背上扎入针头;

    一双略感熟悉的眼睛和他对视上,那双眼睛的主人站起来,调慢滴瓶速度;

    病房里空调风很冷,有一只手为他掖了掖被子;

    身体又热得要着火一般,有人用毛巾帮他擦身体;

    这些是他清醒中感知到的。

    每一次陷入昏迷,白猫都会到他的梦里哭。

    最后,白猫消失,梦境变作那场暴雨。

    坍塌的摇篮桥。

    身上穿了印小猫t恤的男孩。

    “桥面可能会二次坍塌,再往前很危险!”

    他好像把很重要的东西忘掉了。

    白猫不再哭了,他听见近在咫尺的抽泣。

    恍然看向眼前多出的镜子,看见一个穿西装的小男孩——那男孩在哭。

    他真的把很重要的东西忘掉了。

    施斐然不断地在昏迷和清醒中循环,到后来仍睁不开眼睛,但听见了周围的声音。

    周围有人来回走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成功睁开眼睛。

    喉咙仿佛刚吞过炭,他努力转动眼珠,看清房里的除他之外的两个人。

    一个是方哲,另一个……是“不吃牛肉”并跟踪过他的年轻警察。

    不过这个警察此刻身穿小混混标配的花衬衫,大概率是混进赌场的卧底。

    这次显然不是为了跟踪他,而是调查这座赌场。

    施斐然再次转动眼珠,看向玻璃缸。

    玻璃缸里的金渐层也正在看他。

    “喂了吗?”他哑着嗓子问。

    “喂了喂了,”方哲凑上来,“喂的猫粮。”

    老子以前喂冷链运输来的活虫,你给我喂猫粮?

    意识迅速下沉,施斐然舌头发麻,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眼睛。

    施斐然再一次回到梦中。

    这一次,他的梦境格外嘈杂,白猫瞪着惊惧的眼珠儿,转身逃窜。

    “裴映……”他追上去。

    有一股力量猛地抓住他的手。

    再醒来时,身上着火的感觉已经退下去了,只剩下酸痛。

    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每一块肌肉都一跳一跳地疼。

    “你得了细菌性肺炎。”有人说道。

    是那个不吃牛肉的警官的说话声音。

    施斐然循着声源看过去。

    “我叫戚良翼。”对方主动道。

    周围不是寺庙,是一个虽破旧但整洁的小房间。

    施斐然:“这是哪?”

    “我住的地方。”戚良翼回答,“方哲那屋里霉菌超标,你待在那儿会病死。”

    说完,端着一杯水,递过来两片白色药片。

    “退热的。”戚良翼解释道。

    施斐然没动。

    他不是犹豫——肩膀太酸,手臂抬不起来。

    刚要解释一下,戚良翼忽然直接把药片强行塞进他嘴里,然后递过来水杯。

    药片很快化开,滞留在舌头上,他大口喝完一整杯水,苦味儿依然没有被冲掉。

    他讨厌吃药。

    他吃胶囊容易噎,裴映知道这点,只给他吃片状的药。

    每次吞水慢,药片的苦味就会残留在舌尖。

    他对裴映说“你都不知道有多苦”,裴映就凑过来吻他。

    施斐然下意识伸手摸裤兜,才发现身上穿的是t恤和纯棉布料的睡裤。

    “你那套西装我给你换下来了,”戚良翼说,“你出汗,箍在身上湿透了。”

    “谢谢,衣服还给我。”施斐然说。

    戚良翼看了他一会儿,转身摘下衣架上的西装,放到床尾。

    施斐然挪动胳膊,手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

    他将手伸进西装口袋,什么都没有摸到。

    戚良翼抓起床头的哮喘喷剂:“找这个吗?我寻思着把你的药拿放近处,怕你用。”

    不是,施斐然不是找这个。

    他在找那枚蓝宝石戒指。

    和哮喘喷剂一起放在口袋里,在他掏兜时掉出去的戒指。

    焦虑倏然充盈上来,犹如打气筒一下子撑开气球,身体不知道是冷还是热,他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戚良翼抓起被子圈住他:“打摆子是正常的,你这已经比前两天好多了。”

    那是一个隔着被子拥抱他的姿势。

    施斐然条件反射地心生抗拒。

    正当这时,门被推开,一个光膀子的青年走进来。

    先是瞪着眼睛看他们,片刻后,说了一句泰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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