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者多劳——(8/8)

    南亚的潮湿闷热变得旖旎缤纷,周围破败的铁皮房和两台撞瘪的车相得益彰。

    像他和裴映一起看过的老电影里的某一帧。

    裴映从未如此凶恶地吻过他,他无法配合,只能被动地回应。

    裴映的爪子捏痛了他的手臂,他没有制止裴映,直到尝到口腔里有一抹铁锈味儿。

    施斐然偏过头别开脸:“你把我咬破了。”

    施斐然坐上裴映的玛莎拉蒂。

    前边有马仔在开车。

    路过便利店,马仔停下车,去买了消毒水和棉签。

    施斐然截胡了那袋东西,他可以处理裴映的伤口。

    伤口掩藏在裴映头发里,应该是在撞击力作用下磕在前座钢骨上磕伤的。

    口子很浅,已经自行凝固,施斐然先用棉签蘸着消毒水擦干净裴映脸上的污血。

    而后换了干净的棉签,重重地描过那道伤口——

    血当即重新淌出来。

    比施斐然想象的多,瞬间便浸透整个棉球,淌到他的手背上。

    “会留疤。”裴映出声提醒,但动作间并没有任何反抗。

    施斐然点了一下头,故作讶异:“我不介意的事,你怎么可以介意?”

    车停在一栋小洋楼前。

    小洋楼古香古色,像从影视基地偷出来的。

    裴映大概发觉他对房子感兴趣,主动解释道:“民国时期华人建的老房。”

    施斐然走进屋。

    屋里和他对民国时期房子的刻板印象一样,连台灯都是翡翠绿罩子扣着的,果然还是从影视基地偷的。

    裴映的手抬到腰上方解开正装主扣:“斐然,你还是回国吧。”

    施斐然看着他,觉得有趣。

    觉得看裴映解开西装风度扣的样子宛如照镜子。

    施斐然也解开那颗扣子,坐到沙发上翘起腿:“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该跟我说?”

    裴映静静地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顿了顿,话锋一转问道:“你不杀掉我吗?”

    “迟一些,不着急。”施斐然回答。

    所以为什么要养猫呢,又不听话,又倔。

    他朝裴映招了一下手:“那些人虐待你没有?刚开始的时候是不是关着你不让你出去?”

    裴映摇摇头:“没有。”

    施斐然哼笑一声:“装可怜都不会了?”

    裴映:“关了我两个月,后来这里的大老板见我,我愿意给他做事,他就不关我了。”

    说完,裴映走过来,在他肩膀上轻轻捏了一下:“你体脂率又掉了。”

    施斐然想解释这次不是撸铁撸掉的,不过又不想告诉裴映,自己到这之后生病,还病那么严重。

    加上生病时是戚良翼一直照顾他,裴映如果知道,戚良翼能不能活着都是一个问题……

    施斐然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

    四个月前,他在施鸿别墅里没来得及见到裴映,现在便再也不能发作当时的情感。

    情感无法解决,但问题必须解决。

    “那个画框,”施斐然开口实话实说,“李蕊想还给我,但是我怕你伤害她,就让她留着画框。”

    短暂的沉默后,裴映道:“我在放化学物的位置刻了非字的左半部分,李蕊给你的画框上有标记吗?”

    “没有。”施斐然回答,“没有标记。”

    他确定,因为那位置是李蕊手的位置,他因为看李蕊手腕上的檀木佛珠,所以恰好留意到画框的那一部分。

    裴映再次沉默下来。

    剩下的话不需要裴映说——假画框,说明李蕊是在试探他。

    “非”字的左半部分,也是裴字的上左半部,斐字的上左半部。施斐然想的有点跑偏。

    “李蕊和那个穿唐装跟在施鸿旁边的男人,打算毒死你和我……我在门外听见他们说话,起了冲突……”

    说着,裴映脱掉外套,从下往上解开衬衫纽扣——一道歪斜的疤横在裴映白净的小腹上。

    “我不是故意杀李蕊……后来我在那栋房子里等你过来,结果等到的是谭辉,谭辉是泰国这边的人……他拿你威胁我,说不跟他走就杀了你。”

    施斐然闭了闭眼。

    他相信这道刀疤是李蕊所为。

    不过裴映还是没有和他说实话,这条刀疤被裴映用来混淆视听。

    裴映并不是在冲突之下一不小心杀掉了李蕊——而是因为李蕊触到裴映的死穴。

    那句从手机听筒里传出的话:“你不敢动我!斐然不会原谅你,你想永远失去斐然吗?”

    他抬手掀高裴映的衣摆,观察这道伤疤。

    他在这一刻清晰地认知到,任何人都不能和裴映相比,其实单凭这个,就该李蕊死。

    施斐然刚想说话,车灯晃在洋楼窗户上,裴映迅速递给他一个眼神,他收回手起身,走上楼。

    楼板薄,他没进房间,只站在二楼走廊里,听楼下的说话声。

    “你来做什么。”裴映问。

    “我来看看大艺术家,受一下熏陶,沾沾仙气啊。”

    这男的声音有点像大鹅叫。

    “我看过账过来的,你相当可以啊,刚接手就把赌场营业额提了十三个百分点,逮出来那么多吃里扒外的蛀虫。大老板高兴得不得了,以为你真洗心革面一心向恶——原本是抓你来画画的,艺术家,跟我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还管上生意了?”

    “我最近灵感枯竭,画不出来。”裴映说,“这份工作适合退休之后打发时间。”

    那男人大笑起来,笑得像大鹅发怒。

    “艺术家,你前几天不是跟我说抓小偷吗?我可是刚听手底下人说,你抓到一个特别金贵的小偷呀?”

    施斐然皱了皱眉。

    “大少爷,”大鹅扬声叫道,“第一次见,下楼让我看看正脸啊?”

    施斐然略作犹豫,转身走向楼梯。

    楼下八字脚站着的中年男人用一种不怎么让人身心愉悦的视线扎他。

    施斐然快步走完楼梯,抬手系好风度扣:“好看吗?”

    “好看,跟施鸿那老头没一点儿像的地方,”这人搔了搔鼻孔下方,“既然来了就别走了,省的我们找你。”

    “找我?”施斐然重复道。

    “你有那么多钱,换个身份也不是难事儿,万一你销声匿迹,找不到你就威胁不到大艺术家,艺术家一个人偷偷摸摸逃走怎么办?”那人道。

    施斐然有些生气。

    倒不是因为这人说要把他扣在这儿,他本来也没想走。

    裴映的才华是上天的恩赐,这人口中的“艺术家”听在施斐然耳中格外刺耳,他受不了不懂得那份才华的人这么开裴映的玩笑。

    施斐然侧身看向裴映:“这男的叫什么?”

    “谭辉。”裴映回答。

    谭辉怪模怪样瞄他一眼,走到裴映旁边,绕着裴映转了一圈:“哎,你俩谁上谁啊?”

    施斐然没有看谭辉,仍注视着裴映继续发问:“他也是打下手的喽啰?”

    裴映点头。

    “大少爷是下面那个吧?谁让我们艺术家细皮嫩肉不抗磋磨……”谭辉说着,伸手去摸裴映的下颌。

    那手指没能触碰到裴映——施斐然掰着它直接往下压,“嘎嘣”一声,骨头有没有事他不确定,但筋必须得断。

    谭辉尖叫不止,施斐然刻意晚半拍松开谭辉的食指。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人。”他对着谭辉微笑,“以及,再让我从你口中听见‘艺术家’这个称呼,我会让你咽掉你自己所有的牙。”

    谭辉狰出抬头纹的额头瞬间布满了汗珠儿:“你会为今天后悔的。”

    施斐然点点头:“一个小建议,这句话留在我真正后悔时说,才有震慑力。”

    谭辉从鼻腔里发出哼哼唧唧的怪笑:“谢谢指教。”

    二层洋房里又只剩下他们俩。

    猫在警惕状态下反应速度很快,抓猫要等猫放松警惕。

    于是施斐然主动与裴映聊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天气真潮。

    树木真多。

    当地人真黑。

    然后他让裴映教他说泰语。

    ——光是最开始那五个声调他都分不清楚,“啊”了半天,裴映还是摇头说他调子偏。

    施斐然眯了眯眼睛:“你逗我玩呢?”

    “没有。”裴映认认真真道。

    施斐然觉得此猫已放松警惕,叹一口气转到主题上:“整整四个月,你一次跑的机会也没捞到?还是自己不想走?”

    裴映刚要回答,一个马仔在这时走进来:

    “车在外面了,裴先生。大老板在赌场等你。”

    施斐然瞬间变得无比烦躁——这些人居然不敲门,裴映到底是怎么混的。

    裴映在他肩膀上捏了一下,低下头,换成西语凑到他耳边道:“我留在这里的理由,等过几天我带你亲眼看。”

    施斐然皱着眉点了下头。

    裴映被马仔带走后,他闲得无聊,起身参观这栋洋房。

    拧台灯玩了一会儿,走进画室,看裴映最近的画作。

    每翻到下一幅,他的惊讶就平添一分,翻到最后,施斐然挑高了眉梢儿。

    每一张都画得跟闹着玩儿似的,属于几百年后,专家从细节处一通研究分析,最后可能得出这些画作全部是赝品——糊弄外行人专用。

    施斐然将画放回原处,更加烦躁,居然逼得裴映浪费时间画这些垃圾。

    他回到客厅。

    身上热,打开空调,没过一会儿又感觉头晕。

    抬起手摸了摸自己额头,也没摸出到底发不发烧。

    他脱掉西装外套,倚在沙发背上,那股难受又上劲儿了。

    其实这个程度的难受他自己能处理好,叫门外守着的马仔去买抗细菌感染的药,吃上药再洗个热水澡,回卧室睡觉。

    多简单。

    但他心里知道裴映过会儿会回来帮他处理,有了这么个盼头,难受激化了懒意,他只想就这么一动不动继续先难受着。

    窗户上的纱帘被风吹得一晃一晃,让他想起巴萨罗那美院的那间宿舍。

    他闭上眼。

    刚要睡着,有人晃动他的手臂将他摇醒。

    他睁开沉重的眼皮,认出眼前的人影是戚良翼。

    视野几秒后才变得完全清晰,施斐然意识也随之清晰,腾地坐起来:“你怎么来了?”

    “我说给裴映送画笔,他们放我进来的。”戚良翼把一支画笔摆到茶几桌上。

    施斐然扫过去一眼——这支画笔裴映不可能用的上,这种刷毛只适合粗犷的油画风格,而裴映恰恰以细腻着称。

    “我知道裴映不在。”戚良翼又说。

    施斐然的视线从那支笔抬到戚良翼脸上。

    戚良翼摸出裤兜里藏着的两个药瓶:“医生给你开的药,你得再吃一周。”

    这人拿起那两个药瓶递向他,他伸手去接,对方又忽地避讳和他的手指接触,忽地撤回手,把药瓶放在茶几角上。

    “我走了。”戚良翼说。

    施斐然的扁桃体一直是肿的,现在发热,喉咙附近越发干涩。

    动了动嘴唇想要说点什么,又作罢,垂下眼,看向茶几上的笔。

    算了。

    “你不是问我,你是罪犯我就不喜欢你了吗?”戚良翼突然转回身,“喜你做了不能饶恕的事,我会难过,但不会停止喜欢你,因为这他妈不是我能控制的事!”

    戚良翼说着,对准茶几凳腿踹去一脚,茶几桌挪位,凳腿划地面划出“吱”一声——

    “为什么领导派我盯你?”

    “还有,你为什么要拿牛肉喂你公司附近的野猫?”戚良翼走到他面前,“那些猫怕我,我一去它们就跑,但它们每次看见你都蹭你。就是那天,我觉得你可能是一个好人。”

    施斐然错开和相对戚良翼的目光,继续望着那支笔。

    他发誓,以后再也不他妈喂流浪猫了。

    不不不。

    那就以后喂流浪猫之前,先观察四周有没有人围观。

    施斐然抬手揉了揉眉心。

    茶几上还放着一瓶矿泉水。

    他探身拿过药瓶,倒出两粒药放进嘴里,而后旋开瓶盖灌水。

    苦味再一次留在他的舌尖,他咽下药片,开口:“我猜对拳赛结果,你说我很了不起,我很开心。”

    施斐然清了清嗓子,接着道,“你轻飘飘的一句话,是我最缺的东西,我从小就没有得到过肯定,而且你确实挺容易让人有好感……”

    “我喜欢你,”戚良翼突然打断他,而后扑上来抓住他的双手,半蹲在他面前,“我照顾你这些天我就想明白了,我比裴映适合你……”

    施斐然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戚良翼理解错了,理解错他说的“好感”。

    也怪他自己,一时间没想到更合适的措辞。

    “不是那种能发展成恋爱的好感。”施斐然说,“我只是想给你解释我被触动是因为你对我的肯定。”

    他抬头定定看着戚良翼,“我不喜欢你,因为我已经把灵魂送人了。”

    戚良翼安静了许久,喃喃:“送给……裴映。”

    施斐然肯定道:“送给裴映。”

    戚良翼点点头,又像尝试说服自己一样再次点头,起身走向门口。

    施斐然拖着无力的躯体,重新把茶几摆正,然后把那支画笔丢进垃圾桶。

    想了想,忍着恶心刨了刨垃圾桶,让果皮和纸团盖住那支笔。

    一小时前。

    裴映在赌场等了那位大老板半小时,马仔跑过来,说大老板去新科技园区,不过来了。

    新科技园区——柬埔寨的电信诈骗总部已经被军警剿了,剩余的虾兵蟹将被挪到了泰国这边。

    裴映点头,站起来。

    “大老板”经常这么遛他,变着办法提醒他,谁是上位者,以及他的时间并不值钱。

    那人不仅是他的高中同学,他们一个班级,那人曾是他班级的班长。

    班长表达能力强,讨好能力也强,除他以外班上的人都跟班长关系不错,所以班长让班级里所有人不许跟他说话,所有人都照做了。

    处在人群中被强行无视的感觉有些糟糕。

    他再一次想起在“大老板”脸上砸拳头的舒爽,以及大老板咬着牙告诉他所谓的黑球鞋、白球鞋理论。

    班长自称是黑球鞋,而他是白球鞋。

    裴映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压下心口的愤怒。

    愤怒会裹挟情绪,影响判断。

    司机驱车停在到那栋洋楼院门口。

    这是属于司机的示威,明明可以开进去停到洋楼门口,却偏偏每次都只停在院外。

    忍耐积压太多,裴映用泰语道:“开进去。”

    “我车开得不好,”司机用食指点着方向盘,“进去拐弯不容易,您体谅我吧。”

    话说的没错,但语气却不是恳求体谅的语气,何况院子很大,不存在不方便调头的问题。

    裴映不愿意继续浪费时间,推开车门下车。

    守在院子门口的保镖开口:“裴先生,二叔手下的那个华人过来了,给你送你要的画笔。”

    裴映点头,向里走。

    他没有管任何人要画笔。

    但是他不想戳破这个谎言。

    “二叔手下的那个华人”,他知道保镖说的是谁,那是刚来不久的新打手。

    他观察过那人几天,从细节发现那人有可能是警察。

    如果这个可能性成立,那么应该是国内派过来的,泰国当地警察不管这些违法产业。

    屋里有喊叫声。

    裴映在门口停住脚步,听见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为什么领导派我盯你?”

    “还有,你为什么要拿牛肉喂你公司附近的野猫……那些猫怕我,我一去它们就跑,但它们每次看见你都蹭你。就是那天,我觉得你可能是一个好人。”

    “我猜对拳赛结果,你说我很了不起的时候,我很开心。”是施斐然的声音。

    施斐然低低咳嗽一声,又说,“你轻飘飘的一句话,是我最缺的东西,我从小就没有得到过肯定,而且你确实挺容易让人有好感。”

    好感……

    好感。

    好、感。

    裴映愣了愣,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好感。”

    那人语气变得急迫:“我喜欢你,我照顾你这些天我就想明白了,我比裴映适合你。”

    裴映脑中一片空白。

    所有声音一并消失。

    极度的安静使他心生恐慌,开始无意识地背诵人名:

    “张硕硕、张诗茹、莫琳、梁佳莉、施鸿、李蕊、胡奉妩、安如玫、方哲、方理、谭强、谭辉……”

    “张硕硕、张诗茹、莫琳、梁佳莉、施鸿、李蕊、胡奉妩、安如玫、方哲、方理、谭强、谭辉……”

    心口极其不舒服,背不下去。

    裴映四处张望,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无意间看见房子侧面的水龙头,急忙扑过去,跪在和它齐平的高度,扳开水龙头开关。

    没水。

    没有水。

    水龙头淌不出水。

    一滴水砸在他手背,紧接着第二滴也落下来。

    他疑惑地盯着手背上的水,好一会儿才发现是他自己在哭。

    施斐然喜欢了别人。

    挺好的,他再也不用担心这件事会不会发生……

    谁不向往正义。

    谁让他是坏人。

    影视剧里的坏人一旦开始做好事,就离死不远了。

    正义善良的主角才配做好事。

    他是坏人,他要为与自己不匹配的善良付出代价。

    他要修改他的计划,他必须以更迅速的方式了结一切,然后死在这里——这是对施斐然最好的祝福。

    施斐然要什么,他都可以给。

    当他成为施斐然的麻烦本身,他可以主动死掉,他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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