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嫉妒你(3/8)
施斐然倏地屏住呼吸。
“让你陪我去体检,想什么呢。爸年纪大了,就想多跟你待会儿。”施鸿的语气越发亲和,“你小时候还缠着我,让我带你去游乐园呢,怎么,大了,不愿意理我这个糟老头?”
时间慢到施斐然可以感知每一个细小的颗粒。
他相当了解施鸿,也明白施鸿的套路。
但凡他跟施鸿去了医院,施鸿一定会说来都来了,顺便抽个血,验一下亲子关系。
情况和二十多年前那次不一样。
施鸿的医院里没有他的人。
这世上也根本没有施鸿的血脉。
他想掉包血样都做不到。
“爸。”施斐然将棋子丢回竹盒,坐直。
“我不是……”他说,“我不是你的儿子。”
施鸿脸上的笑顿了一下,摆摆手:“行了,别逗你爸。你爸没遗传给你好东西,就给了你治不好的哮喘。爸心里有愧疚。”
梁佳莉是有一些好运气在身上的。
施斐然的哮喘大概率是因为早产,不是遗传。
而施鸿自从有一天亲眼看见他哮喘病发病,就没再怀疑过梁佳莉第二次。
施斐然重新从竹盒里拿起一颗白子,落在截然不同的位置上。
“没事。”施鸿没有看他,目光低垂,不知和他说话还是和自己说话,“没事的。”
“我们二十九年的父子情分,那一张纸什么都不算,”施鸿看他,“你放心,你妈跟了我三十年,这事儿我也不会为难她……”
“还有一件事,那幅《绿洲》,你帮我还给裴映。”施鸿接着说,“我后来打听才知道一幅画有那么多门道,我一个当爹的,怎么能占儿子便宜。”
短短的十几秒,施斐然不感到释然,满脑子都在想施鸿这二十来年的精神虐待。
“哎呀。”施鸿盯着棋盘,将刚摸出来的黑色棋子放回去,“我输了啊。”
施斐然坐在施鸿对面,缓了两三秒,才确认自己听到了什么。
——施鸿第一次认输。
“不下了,不下了。”施鸿站起来,“走,拿上那幅画给你那位小画家带回去,然后陪爸去医院体检。”
“好。”施斐然也站起来。
路过这栋别墅的佛堂,施斐然瞥去一眼,佛堂的门紧闭,里面没有任何诵经声传出——李蕊不在家。
他跟着施鸿走上二楼。
施鸿打开收藏室同样紧闭的门。
收藏室是一个套房。
那个唐装男人跟在他们身后,关上房门,站在屋里。
施斐然条件反射回头看那唐装男人一眼。
施鸿开口:“里屋。”
施斐然跟着施鸿继续往里走。
收藏室里的木色散发着诡谲的光亮,光亮在他视野中扭曲,像液体一样慢慢向下流淌。
他猛然反应过来——这是还没晾干的油漆!
收藏室最里面的屋子刚被粉刷过!
那个面包车里的装修工人刚刚粉刷过这间小屋!
裴映的那幅《绿洲》被施鸿换了一个更华丽的画框,挂在墙上,骤然映入他眼帘。
施斐然盯住正对着他的画,一下子明白过来——施鸿根本不想把这幅画还给他。
呼吸已经窒住,他掏出兜里速效喷剂,刚要凑近口腔,唐装男人扑上来,抢走了他手里的喷剂——
施鸿知道他对油漆过敏。
施鸿亲眼见到过。
他小时候犯哮喘差点死亡就是因为闻到了油漆味。
施鸿就是因为这件事彻底相信他是他的亲生儿子。
“你这个脏种,你七岁那年我就应该看你死!”施鸿瞪着他,连脸上的皱纹都狰狞而扭曲。
施斐然想起自己下午四点还和甲方约了开会。
合同上的字迅速在他脑中滚过……
还有那张亲子鉴定书。
如果他是这个下场,梁佳莉也活不了——梁佳莉每年还在给出具假鉴定书的医生转账……
《绿洲》俯视着他,树上活灵活现的海豚俯视着他。
这是裴映的画。
一股力量从灵魂里迸发,施斐然跳起来,去抓那男人手中的喷剂——
身体自发地配合,注意力被收成极小一束。
窒息占走这一小束的大部分,其余,全部用来观察那男人手部和那支喷剂。
男人身上的唐装变成白纸。
男人脸上的五官变成白纸。
站在一旁发愣的施鸿整个人都是白纸。
施斐然仿佛漂浮在一个完全真空的地点,只能看见那支被捏住的喷剂。
不能使劲去拽,拽坏喷头,他就扼杀了自己活下去的全部可能。
他抓住那只手,掰开捏住喷剂的受力食指,拿回了喷剂!
“锁门!别让他出去!”施鸿在他身后吼。
收藏室的门没上锁——
施斐然猛一把推开抱上来的人,跑向门口,拽开门把手。
奔跑的每一步他都能察觉到地板撞回脚底的力道。
光线变化,知觉先一步告知他,他已经到室外。
他拿起喷剂,放慢脚下速度,但不敢停下。
将喷头埋进口中,压一泵,吸一口气——
颠倒的世界恢复原状。
施斐然跑向自己的车,掏出衣兜里从未掏出的车钥匙打开车门,挂挡冲出院子。
院门紧闭,他直接撞开了那两道铁栅栏。
车一直开回市区,离施鸿家四十公里,施斐然这才掏出手机。
高度紧张使得他浑身酸痛,手不由自主地发抖。
颤抖的屏幕上显示有十五个未接来电,来自梁佳莉。
他拨回他妈的电话。
“然然,妈妈闯祸了,妈妈怎么办……”
梁佳莉反复念叨这一句,抽抽搭搭,要哭哭不出来。
施斐然没心思猜测方理使了什么办法让梁佳莉开的口,打断梁佳莉道:“你有没有受伤?”
梁佳莉:“没受伤,我已经回家了,就是低血糖犯了,在社区诊所打点滴呢……”
“在诊所待着别动。”
说完,挂断电话,拨给裴映。
“在哪儿?”他问。
“在工作室,有客户。”裴映说。
裴映的工作室也在郊区,离梁佳莉住的社区比他现在位置近很多,他说:“帮我个忙,去接我妈,现在。”
“好。”裴映毫不犹豫道。
一小时后,施斐然回到桃源里,跑上楼,掏钥匙开门。
裴映站在梁佳莉身边,梁佳莉回头一看见他,扭着小碎步飞快走过来,两手攀住他的手臂:“然然,你快帮妈妈想想办法,你帮……”
“你能不能帮帮我?!”
施斐然喊得声带几近撕裂,他几乎从不这样大喊大叫,因为施鸿不允许。
梁佳莉怔了怔,又粘上来:“然然,你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瞟了裴映一眼,“这人是谁啊?你新请的秘书?然然你听妈妈说,这些漂亮的男孩都心术不正,图你的钱……”
他不想听。
他不能再听了,再听下去他会动手扇梁佳莉一个耳光。
他抓住梁佳莉手臂,打开门,将梁佳莉甩到门外:“去楼下待着,密码锁六个8。”
“不行,不行,”梁佳莉连连摆手,“我住高层头晕……”
“那就去一楼!”施斐然再次吼起来,“每一间都是六个8!”
说完,甩上门,“彭”一声。
他如此反常,裴映却没有催他问他。
房子里安安静静,裴映走到玻璃柜前,打开玻璃门,掐着金渐层拿出来,动作小心地把金渐层放到他肩膀上。
施斐然叹了口气,坐到地板上,伸手揉了揉金渐层的小脑袋。
金渐层朝他吐了吐舌头。
这只冷血动物狗里狗气,用左前蹼扒拉他的下巴。
手机屏在他裤袋里再次发亮。
他低下头,掏出手机,屏幕上依然是梁佳莉来电。
他接通电话抄起手机:“又怎么了?”
梁佳莉:“你帮妈妈去西门市场买海鲜好不好?我煮给你爸吃,咱们一家人把话说开,那次就是我在酒吧喝多了,这些年我陪他风风雨雨,你也这么有出息,你说咱们一家人就不能跟从前一样吗?”
施斐然摁断通话。
梁佳莉的声音戛然而止。
耳中重归清静。
他看向裴映,发现裴映整个人冻住一般,视线正扎在他西装衣摆上。
施斐然顺着裴映的视线低下头,看见自己身上这件定制西装的衣摆位置,沾着一大块棕色的油漆。
油漆已经干涸在面料上了。
裴映比他更先流下眼泪。
好一会儿,用手背擦脸,抬起头看他:“施鸿知道了?是么?你……从施鸿那里回来的?”
施斐然抿了抿嘴唇,眼眶烧到疼痛,却根本哭不出来。
必须打住。
他们两个不应该被一个糟老头逼到抱头痛哭的地步。
他注视着裴映眼中的后怕,开口道:“我害怕他,我从小就他妈害怕他。”
裴映抬起手,抱住他,手轻轻抚在他的后脑:“我们结束这件事,只要你说好。”
他永远无法获得施鸿的认可。
他再也不需要施鸿认可了。
“好。”他说。
第二天上午九点,他们掐着施鸿喝茶研究棋局的时间点,到了施鸿的院子。
昨天被他撞坏的铁栅栏,一天不到就修好了,当然也可能整体换了一模一样的新栅栏。
那唐装男人像任何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将他们引到客厅。
他们站在施鸿面前。
裴映向施鸿递过去一个礼盒。
与上次装《绿洲》的黑色礼盒相同。
施鸿也依然当着他们的面儿拆礼盒,打开盖子。
盯着盒里放置的画,迟了些,看向裴映开口问:“这是九年前,你那幅成名作?”
“是。”裴映垂下眼,膝盖弯折,跪在地上。
他跪直,然后抬头仰视施鸿:“我们在您面前什么也不是,希望您能放过斐然。”顿了顿,补充道,“我什么都愿意做。”
施鸿没有马上回答。
他端起茶杯,小啄一口,视线慢慢挪动过来,投在裴映身上。
片刻后,又看向施斐然。
施斐然没有移开视线,他咬了咬牙,低下来跪在裴映身旁:“我有用,爸,我的广告公司能帮您一点小忙,求您别拿这事儿吓唬妈,我妈心脏不好,她受不了……”
说着说着,他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
他抬起手,擦掉脸上不停流下的眼泪。
“你这孩子。”施鸿终于开了口,“昨天啊,看你发病我就后悔了,就算你不抢,我也会让小谭把喷剂还给你。”
“跪着干什么,”施鸿扶着桌角站起来,先扶起了裴映,“你是我儿子的人,那我们也是一家人,你是画家,偶尔送两幅放我的收藏室,让我充充门面。”
“一定。”裴映回答,“那些参展完的画,我想办法收回来送到您这里。”
施鸿笑了笑,又看向施斐然:“你妈那边你放心,我晚上就去看她,我不会怪她,她那时候还是个小丫头,错就错了,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施斐然和裴映走到院里停车位。
上车,回市区。
施斐然推掉了一整天的工作,裴映亦是如此。
他们两个窝在桃源里的家,喝了两杯咖啡,而后分享同一支雪茄,像当初在学校宿舍里那样。
事实就是,施斐然心里某个隐秘的位置了解裴映真正能为他做的事。
没有裴映,他永远不敢。
也只有裴映能地接受他的全部。
他有时候想,哪怕无关爱情,他也需要裴映成为他的伴侣。
金渐层满屋子遛弯儿。
已经两小时没见着它了,施斐然有些担心,从玻璃缸里挑起一条肥硕的白色毛毛虫放在虎口。
毛毛虫还没开始爬。
金渐层像闪电一样飕地跳到桌子上,叼走那只虫,当着他的面儿将虫子咽肚。
一点儿也不护食,连背对他的动作也没有。
施斐然看着它笑起来。
他觉得蜥蜴吃东西的样子很优雅,从来不会将虫子撕碎,都是一整只吞下去。
金渐层吃完虫,突然转了个方向,头颅侧向桌上亮起的手机。
——静音状态的手机显示着来电人:李蕊。
施鸿的妻子。
裴映在这时牵过他的手,低头亲吻他的指节。
施斐然明白这是来自于裴映的安抚,他抬起手,嘴唇覆在指节,亲吻了裴映的吻。
然后点下手机上绿色接通按键。
“你父亲出事了。”李蕊说。
李蕊那口一向悦耳的普通话,此刻让施斐然悬着的心悬到更高的位置。
“他怎么样?是哮喘发作?”施斐然急切地问,“你们在哪个医院?”
“我发现的时候,他就……已经去世了。”李蕊说。
施斐然抓紧手机笑起来,笑得前仰后翻,但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裴映开的车。
因为施斐然还需要酝酿情绪,怕走神出事故。
那栋小院里,警车和救护车都在,把院子占得满满当当。
裴映只好把车停在路边。
施斐然坐在副驾驶上,解开安全带,朝裴映做了个手势:“我缓一下。”
他低头闭上眼,用三秒钟的时间——泪流满面。
趁着眼泪没干,推开车门,跑进院子。
警察与救护人员基本都挤在施鸿的收藏室里。
人太多,施斐然快速环视一圈:在这栋房子里出现过的那个唐装男人不在;另一方面,施鸿的私人医生在场。
李蕊没有哭,抬起手伸向他。
施斐然急忙接住李蕊伸来的手。
常年礼佛的手上有一股檀香气味,缓缓钻入他鼻腔。
“你父亲在收藏室里哮喘发作。”李蕊轻轻道。
一名年轻警察在这时站过来。
李蕊看了看警察,继续对施斐然道:“我在佛堂,收藏室离佛堂太远,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最近换季,”私人医生将话接过去,“老先生本来一到换季哮喘就加重,我让他住一个月的院调养调养,他不听!老先生没来得及拿哮喘药,明明就在他口袋里啊!”
“收藏室就在楼上,你没听见声音?”年轻警察质问李蕊。
李蕊摇摇头,声音虚弱的只剩气声:“对不起,我耳朵不好,诵经播得太大声了。”
那警察还想再问,在场肩上警衔最高的中年领导摁住他,走到李蕊和施斐然身边:“真抱歉在这时候打扰你们,像这种正常猝死,没有其他人加害,本来不该我们出现。但老先生是公众人物,我们如果不问清楚,事后媒体又抹黑我们不作为。”
施斐然揽住李蕊的肩,朝对方点点头。
大多数的话都被这位私人医生圆上了。
一名救护人员也在对警察说:“换季,这种情况太常见,我们这周已经见过好几个哮喘病人,像老先生这样走的。”
但施鸿根本不是死于哮喘发作。
那是一种气体毒药,一滴针眼大小就能完全麻痹呼吸肌,施鸿无法呼吸,生生窒息死亡,症状和哮喘发作一模一样。
而且这种毒气代谢很快,无法在人体中被检验出来。
毒气来源于裴映这个化学爱好者,实施办法是施斐然想出来的。
施鸿动手打过梁佳莉,只有一次,就在施斐然面前。
他小时候穿着梁佳莉买的纯棉短袖去见施鸿,施鸿转头就扇了梁佳莉一巴掌,质问梁佳莉怎么可以给他的儿子穿这种廉价的垃圾货。
施鸿是珠宝商,施鸿控制不住想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包装成华美的模样。
就像那幅《绿洲》被换上昂贵的画框。
施斐然只是把裴映的成名作,特意换上一幅廉价画框。
他知道施鸿一定会取下画框,换上更匹配画的价值的相框。
——在施鸿取下旧画框时,简易机关打开,两种化学物接触,毒气当即释放。
救护人员展开一张人体大小的袋子,将施鸿抬进里面。
眼泪使得施斐然看不清施鸿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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