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漆(1/8)

    施斐然站在这座城最大的珠宝店里,听着他们家的销售经理苦口婆心地劝:“少爷,这颗是纯净度最高的了,你要是还不满意,我们去《泰坦尼克号》给你抢那颗海洋之心?”

    施斐然倚着柜台,瞄着经理手上那枚蓝宝石。

    其实不是不满意。

    具体是什么成分有点杂。

    他下意识想参与比较,想挑选一枚成色远胜于裴映之前戴着的那枚。

    他见不得裴映装可怜,哪怕是装的,他也毫无办法地站到了这里。

    突兀洪亮的手机铃响起——施鸿。

    施斐然朝经理打了个手势,一边掏手机,一边考虑着是否要把施鸿的专属铃声改成相对温和的旋律。

    这一惊一乍的对心脏不好。

    他抄起手机:“喂,爸。”

    “忙着没有,过来喝茶?”施鸿的语气亲和得像一个公园遛鸟的退休大爷。

    “好,我现在过去。”施斐然说。

    他等着施鸿先挂断电话,然后才把手机放回兜里。

    “少爷,宝石真的不能比手指宽,”经理以为是尺寸的问题,喋喋不休道,“那戴着也不方便呀?”

    “我再想想。”他说。

    施斐然走进独栋别墅院子大门时,正好迎面遇见一辆面包车开出来,面包车车身上还有显眼的装修商广告。

    别墅过年时候刚装修过,这才过去几个月,施鸿也不是喜新厌旧的人。

    还有就是,那面包车看上去有点破,不像是能跟施鸿搭上的装修商。

    施斐然纳闷了一会儿,在院里停车位上停好车,下车,整理身上西装,进屋。

    茶已经倒好了,施鸿身边站着的仍是上次那穿唐装的中年男人。

    照例在一壶茶之后,换上了棋盘。

    “听说你在挑蓝宝石?”施鸿问道。

    他迟疑了一会儿,承认:“是。”

    施鸿:“你对珠宝从来也没什么兴趣,挑来送给裴映?”

    这次他迟疑的时间久了一点儿:“是。”

    施鸿脸上挂着和煦的笑,摸出一个绒布袋,从里面掏出一颗宝石,放到施斐然面前:“这个,你拿去。”

    施斐然被宝石反射的光芒刺得微眯起眼。

    他对珠宝没兴趣,但小时候被施鸿逼着学会了看懂这类东西的价值。

    “不行,爸,”施斐然没有伸手去拿,“这太贵重。”

    “我是你爸,有什么贵不贵重的。”施鸿笑了,“我过几年一闭眼睛,所有东西都是你的。”

    施斐然还是没伸手:“这颗有点宽,裴映戴着画画不方便。”

    施鸿没再说话。

    短暂的两三秒,对施斐然来说仿佛有人把他的头摁进冒泡的油锅。

    “是我考虑不周,”施鸿伸出手,拿回他面前那颗蓝宝石,“我再给你找找更合适的。”

    施斐然松了一口气。

    “对了,你是不是跟方家老大闹矛盾了?”施鸿又问。

    方理?

    方理实在没有招儿,跟施鸿告状自己打他了?

    幼儿园吗?

    他知道施鸿最不在意这种事,笑了笑:“改天我给他送个果篮道歉?”

    施鸿也跟着笑了:“方家小子还跟我说了一个很离谱的谎言。那孩子平时特别稳重,怎么会搞这么小儿科的恶作剧……”

    说到这,施鸿笑着摇了摇头。

    施斐然从竹盒里摸出一颗白色棋子,落到棋盘上:“方理说什么?”

    “你不是我的亲生儿子,我要是不信,就自己去验验。你说说,他这说的是什么话。”施鸿落下黑子,抬头看了看施斐然身后,挂于墙上的古董钟,“时间正好,下完这盘,你陪我去医院。”

    施斐然倏地屏住呼吸。

    “让你陪我去体检,想什么呢。爸年纪大了,就想多跟你待会儿。”施鸿的语气越发亲和,“你小时候还缠着我,让我带你去游乐园呢,怎么,大了,不愿意理我这个糟老头?”

    时间慢到施斐然可以感知每一个细小的颗粒。

    他相当了解施鸿,也明白施鸿的套路。

    但凡他跟施鸿去了医院,施鸿一定会说来都来了,顺便抽个血,验一下亲子关系。

    情况和二十多年前那次不一样。

    施鸿的医院里没有他的人。

    这世上也根本没有施鸿的血脉。

    他想掉包血样都做不到。

    “爸。”施斐然将棋子丢回竹盒,坐直。

    “我不是……”他说,“我不是你的儿子。”

    施鸿脸上的笑顿了一下,摆摆手:“行了,别逗你爸。你爸没遗传给你好东西,就给了你治不好的哮喘。爸心里有愧疚。”

    梁佳莉是有一些好运气在身上的。

    施斐然的哮喘大概率是因为早产,不是遗传。

    而施鸿自从有一天亲眼看见他哮喘病发病,就没再怀疑过梁佳莉第二次。

    施斐然重新从竹盒里拿起一颗白子,落在截然不同的位置上。

    “没事。”施鸿没有看他,目光低垂,不知和他说话还是和自己说话,“没事的。”

    “我们二十九年的父子情分,那一张纸什么都不算,”施鸿看他,“你放心,你妈跟了我三十年,这事儿我也不会为难她……”

    “还有一件事,那幅《绿洲》,你帮我还给裴映。”施鸿接着说,“我后来打听才知道一幅画有那么多门道,我一个当爹的,怎么能占儿子便宜。”

    短短的十几秒,施斐然不感到释然,满脑子都在想施鸿这二十来年的精神虐待。

    “哎呀。”施鸿盯着棋盘,将刚摸出来的黑色棋子放回去,“我输了啊。”

    施斐然坐在施鸿对面,缓了两三秒,才确认自己听到了什么。

    ——施鸿第一次认输。

    “不下了,不下了。”施鸿站起来,“走,拿上那幅画给你那位小画家带回去,然后陪爸去医院体检。”

    “好。”施斐然也站起来。

    路过这栋别墅的佛堂,施斐然瞥去一眼,佛堂的门紧闭,里面没有任何诵经声传出——李蕊不在家。

    他跟着施鸿走上二楼。

    施鸿打开收藏室同样紧闭的门。

    收藏室是一个套房。

    那个唐装男人跟在他们身后,关上房门,站在屋里。

    施斐然条件反射回头看那唐装男人一眼。

    施鸿开口:“里屋。”

    施斐然跟着施鸿继续往里走。

    收藏室里的木色散发着诡谲的光亮,光亮在他视野中扭曲,像液体一样慢慢向下流淌。

    他猛然反应过来——这是还没晾干的油漆!

    收藏室最里面的屋子刚被粉刷过!

    那个面包车里的装修工人刚刚粉刷过这间小屋!

    裴映的那幅《绿洲》被施鸿换了一个更华丽的画框,挂在墙上,骤然映入他眼帘。

    施斐然盯住正对着他的画,一下子明白过来——施鸿根本不想把这幅画还给他。

    呼吸已经窒住,他掏出兜里速效喷剂,刚要凑近口腔,唐装男人扑上来,抢走了他手里的喷剂——

    施鸿知道他对油漆过敏。

    施鸿亲眼见到过。

    他小时候犯哮喘差点死亡就是因为闻到了油漆味。

    施鸿就是因为这件事彻底相信他是他的亲生儿子。

    “你这个脏种,你七岁那年我就应该看你死!”施鸿瞪着他,连脸上的皱纹都狰狞而扭曲。

    施斐然想起自己下午四点还和甲方约了开会。

    合同上的字迅速在他脑中滚过……

    还有那张亲子鉴定书。

    如果他是这个下场,梁佳莉也活不了——梁佳莉每年还在给出具假鉴定书的医生转账……

    《绿洲》俯视着他,树上活灵活现的海豚俯视着他。

    这是裴映的画。

    一股力量从灵魂里迸发,施斐然跳起来,去抓那男人手中的喷剂——

    身体自发地配合,注意力被收成极小一束。

    窒息占走这一小束的大部分,其余,全部用来观察那男人手部和那支喷剂。

    男人身上的唐装变成白纸。

    男人脸上的五官变成白纸。

    站在一旁发愣的施鸿整个人都是白纸。

    施斐然仿佛漂浮在一个完全真空的地点,只能看见那支被捏住的喷剂。

    不能使劲去拽,拽坏喷头,他就扼杀了自己活下去的全部可能。

    他抓住那只手,掰开捏住喷剂的受力食指,拿回了喷剂!

    “锁门!别让他出去!”施鸿在他身后吼。

    收藏室的门没上锁——

    施斐然猛一把推开抱上来的人,跑向门口,拽开门把手。

    奔跑的每一步他都能察觉到地板撞回脚底的力道。

    光线变化,知觉先一步告知他,他已经到室外。

    他拿起喷剂,放慢脚下速度,但不敢停下。

    将喷头埋进口中,压一泵,吸一口气——

    颠倒的世界恢复原状。

    施斐然跑向自己的车,掏出衣兜里从未掏出的车钥匙打开车门,挂挡冲出院子。

    院门紧闭,他直接撞开了那两道铁栅栏。

    车一直开回市区,离施鸿家四十公里,施斐然这才掏出手机。

    高度紧张使得他浑身酸痛,手不由自主地发抖。

    颤抖的屏幕上显示有十五个未接来电,来自梁佳莉。

    他拨回他妈的电话。

    “然然,妈妈闯祸了,妈妈怎么办……”

    梁佳莉反复念叨这一句,抽抽搭搭,要哭哭不出来。

    施斐然没心思猜测方理使了什么办法让梁佳莉开的口,打断梁佳莉道:“你有没有受伤?”

    梁佳莉:“没受伤,我已经回家了,就是低血糖犯了,在社区诊所打点滴呢……”

    “在诊所待着别动。”

    说完,挂断电话,拨给裴映。

    “在哪儿?”他问。

    “在工作室,有客户。”裴映说。

    裴映的工作室也在郊区,离梁佳莉住的社区比他现在位置近很多,他说:“帮我个忙,去接我妈,现在。”

    “好。”裴映毫不犹豫道。

    一小时后,施斐然回到桃源里,跑上楼,掏钥匙开门。

    裴映站在梁佳莉身边,梁佳莉回头一看见他,扭着小碎步飞快走过来,两手攀住他的手臂:“然然,你快帮妈妈想想办法,你帮……”

    “你能不能帮帮我?!”

    施斐然喊得声带几近撕裂,他几乎从不这样大喊大叫,因为施鸿不允许。

    梁佳莉怔了怔,又粘上来:“然然,你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瞟了裴映一眼,“这人是谁啊?你新请的秘书?然然你听妈妈说,这些漂亮的男孩都心术不正,图你的钱……”

    他不想听。

    他不能再听了,再听下去他会动手扇梁佳莉一个耳光。

    他抓住梁佳莉手臂,打开门,将梁佳莉甩到门外:“去楼下待着,密码锁六个8。”

    “不行,不行,”梁佳莉连连摆手,“我住高层头晕……”

    “那就去一楼!”施斐然再次吼起来,“每一间都是六个8!”

    说完,甩上门,“彭”一声。

    他如此反常,裴映却没有催他问他。

    房子里安安静静,裴映走到玻璃柜前,打开玻璃门,掐着金渐层拿出来,动作小心地把金渐层放到他肩膀上。

    施斐然叹了口气,坐到地板上,伸手揉了揉金渐层的小脑袋。

    金渐层朝他吐了吐舌头。

    这只冷血动物狗里狗气,用左前蹼扒拉他的下巴。

    手机屏在他裤袋里再次发亮。

    他低下头,掏出手机,屏幕上依然是梁佳莉来电。

    他接通电话抄起手机:“又怎么了?”

    梁佳莉:“你帮妈妈去西门市场买海鲜好不好?我煮给你爸吃,咱们一家人把话说开,那次就是我在酒吧喝多了,这些年我陪他风风雨雨,你也这么有出息,你说咱们一家人就不能跟从前一样吗?”

    施斐然摁断通话。

    梁佳莉的声音戛然而止。

    耳中重归清静。

    他看向裴映,发现裴映整个人冻住一般,视线正扎在他西装衣摆上。

    施斐然顺着裴映的视线低下头,看见自己身上这件定制西装的衣摆位置,沾着一大块棕色的油漆。

    油漆已经干涸在面料上了。

    裴映比他更先流下眼泪。

    好一会儿,用手背擦脸,抬起头看他:“施鸿知道了?是么?你……从施鸿那里回来的?”

    施斐然抿了抿嘴唇,眼眶烧到疼痛,却根本哭不出来。

    必须打住。

    他们两个不应该被一个糟老头逼到抱头痛哭的地步。

    他注视着裴映眼中的后怕,开口道:“我害怕他,我从小就他妈害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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