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漆(3/8)
“我相信你会给我钱。”李蕊说。
“为什么?”他又问一遍。
李蕊笑了:“一个男孩赡养自己的母亲,有什么不对吗?”
施斐然吓了一跳,一时间接不上话。
李蕊:“我年轻时在小诊所流掉过一个孩子,后来子宫粘连摘除,再没有生育能力。斐然,我和你不同,我相信来生。”
李蕊侧过画框,将画框边缘放到施斐然手边儿。
施斐然条件反射地抓住画框,鼻息间满是那股沉沉的檀香味。
“如果有来生,你做我的儿子吧。”李蕊语气真挚,眼神专注。
施斐然的心里有那么一部分知道李蕊此刻并没有多少真心。
可那又怎么样。
就算李蕊说的是假的,他在这一刻的情绪依然有所波动。
施鸿打了梁佳莉一个巴掌的时候,是李蕊走出佛堂,牵着他的手,带他去后院看月季花。
李蕊记得住他不吃海鲜,他回施鸿家吃饭时,从未在饭桌上看到海鲜。
他愿意花钱买李蕊的善待。
他缓慢吐出一口气,看着李蕊手中的画框开口:“你留着这个画框,把它藏好,不要告诉我放在哪儿。”
因为有裴映,所以李蕊需要这个画框。
他不是不信任裴映,裴映当然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李蕊对他们所做的事知情,如果李蕊手中连一张保命符都没有,他怕裴映会除掉这个隐患。
只需要一段时间……让裴映和李蕊相处一段时间,直到裴映相信李蕊不会做出任何威胁他们的事情。
施斐然离开曾经属于施鸿的别墅,驱车回到桃源里。
将车停好在空荡荡的地库里,他没有立刻推开车门,只望着车窗,静静注视自己半透明的脸。
“一个男孩,赡养自己的母亲。”他轻轻念着这句话。
他嘲笑自己的私心。
他也对此无可奈何。
那份私心就是:李蕊给一滴母爱,就足以溺死他。
两个月后。
施鸿的墓碑前。
施斐然喜欢这地方,但凡路过这座山,只要时间不是特别赶,都会下车来看看施鸿。
每次确认施鸿就在这里面死着,现在死着,过会儿也继续死着——他就会感受到沁心脾的轻松。
他踩着台阶爬上山。
有人已经在这了,是李蕊,可能她在施鸿坟前也会感受到和他一样的轻松。
李蕊回过头,睁大眼睛,将他从头看到脚。
是因为他身上穿的这套浅蓝色运动服。
“好看的,”李蕊说,“这么有朝气的年纪,应该多穿穿这样的衣服。”
施斐然笑了笑,没搭腔。
其实有些不习惯,这种衣服穿起来太舒适。
出汗了不会黏在身上,他也不需要检查自己的后背有没有严丝合缝贴着衬衫,来借此计算自己每一个举手投足。
这种舒适给他一种隐秘的恐慌。
反而没有不舒适来的那么舒适。
“你妈妈最近怎么样?”李蕊问。
“赌博。”施斐然言简意赅地概括道,“这段她不好过,我雇了几个保镖陪她,她愿意赌就赌吧。”
李蕊:“晚上带小裴过来吃饭,我一会儿去买菜,五菜一汤,做你喜欢的菌汤和小裴喜欢的糖醋排骨。”
施斐然点头:“好,我跟他说。”
运动鞋的脚感和窄版皮鞋的脚感天差地别。
他皱了皱眉,似乎不管怎么走路,都有些不对劲儿。
施家珠宝总部。
感应门自动向两侧打开,他走进去。
员工们站成两排,齐刷刷地对他鞠躬。
他不由得感慨,施鸿是真的很讲究表面排场。
这种虚假的膨胀感对人有害。
他站在员工中央停住脚步,开口道:“不用这样,不是拍古早韩剧,我也不是什么霸道总裁。”
“我看了公司近几年的情况,这么说吧,地主家的余粮有点少,我能为你们做的也很少……”
停顿的间隙,他看向这些员工。
有一部分眼中已经透出惊恐,施家珠宝一年前经历过两次大幅裁员,剩下的人快被折磨出ptsd了。
施斐然不再拖延,扬声道:“下月起,每人加薪百分之十。”
鸦雀无声。
直到第一声欢呼响起,鼓掌声轰然炸起来,雷鸣一般开始震动他的耳膜。
施鸿死了,施鸿的食物链断了,他再也不需要证明自己,他可以让每一个人获得最大利益。
开完会,想起和李蕊的约定,他给裴映发去信息:“晚上空出来,蕊姨要给你做糖醋排骨。”
“好。”
裴映回他信息的方式只有两种,一种是给他回电话,另一种像这样只一个字。
如果是后者,那说明裴映在忙。
红血品牌和裴映联名出了十二星座的系列香水,裴映在为香水画封面。
这确认是个难活儿——施斐然闻过品牌方送来的那十二瓶样品,个个都是狗闻了直摇头的怪味。
所以全指着裴映的包装画来救。
方哲居然出家了。
方理也彻底没了动静儿,听说去尼泊尔劝方哲回家。
方理囚禁梁佳莉十六个小时,套出他不是施鸿儿子的事实。
要说施斐然在意,无非在意方理真把梁佳莉吓坏了。
但也没有什么复仇的想法。
冤冤相报何时了。
何况,他对现状格外满意。
晚上六点,裴映还没给他回电话,告诉他什么时候工作结束。
他有点纳闷,摁下裴映号码拨过去,听筒里传来“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提示。
手机没电了?
施斐然皱了一下眉,打算直接去裴映工作室接上人,然后去李蕊那儿。
刚上车,手机屏幕亮起来。
以为是裴映回他电话,结果一看屏幕:蕊姨。
他迅速划向接通,不等对面开口先说道:“您别急,我接上裴裴就过去……”
“帮我!”听筒传出李蕊的喊声。
辨别出语气里的恐惧,施斐然抓紧方向盘:“怎么了?”
李蕊:“裴映……裴映在这儿,他要画框!我在房间里我锁了门!斐然,帮我!”
施鸿只在收藏室的门上装了锁,传统的钥匙锁孔。
施斐然脑中“嗡”一声。
“别跟他起冲突。”他尽可能吐字清晰,然后踩下油门,车也“嗡”一声,起飞一般飙向别墅方向。
李蕊:“什么……”
“把门打开、把电话给裴映。”施斐然说。
李蕊:“不行,不能开……”
门被推开的“吱丫”声通过手机传入施斐然耳中。
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
他教会的裴映开锁。
他小时候想偷偷打开施鸿收藏室的锁,学会了开锁一直没有实施过,后来教给了裴映——现在裴映打开了那道门。
“把电话给裴映!”施斐然喊道。
“接电话……斐然的电话……他马上到……”
似乎是李蕊后退撞倒了花瓶,陶瓷摔碎的声音在手机里炸开。
“你不敢动我!斐然不会原谅你——你想永远失去斐然吗?”
完了,施斐然的心倏然一沉。
这句话是裴映的死穴。
电话里传来裴映的声音:“真的相框在哪里?”
没人回答。
十几秒后,一声短促的尖叫响起。
“阿蕊!”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响在手机中,有些耳熟,施斐然想不起来是谁。
车身已经打晃。
这不是跑车,施斐然也不是赛车手,这个车速对他、对车来说都不行。
他出车祸死在这里,或者更倒霉地变成终生瘫痪毫无意义。
他放轻力道稍稍松开油门,扫了眼仍保持通话的手机,开口:“裴映。”
他屏住呼吸,听不到电话那头有回应。
“说话!”他喊起来。
仍然是沉默。
侥幸心理扑上来,他问:“谁在那边?你根本不是裴映对吧?”
“我是。”
手机里传回裴映的声音。
施斐然听见那声音的一刻瞳孔倏地一缩。
而后,电话被裴映挂断。
施斐然将手机砸向副驾驶,双手抓方向盘。
也有可能是恶作剧,有人用ai技术盗取了这两个人的声线,ai可以做到,他前阵子才接了一个相关方的广告……
谁都没有出事。
他清空大脑,专注于手中的方向盘。
直行、三岔口右转、直行、左转……
他瞪大眼睛盯着前方的路。
到了。
把车甩在路边,没有回头关车门,直接跑向别墅。
刚进院子,一眼便看见从门口台阶上不断往下流的水。
侥幸在这一刻彻底破灭。
——水是用来破坏脚印的。
施鸿请泰国的风水师来看房子,那风水师说所有门槛必须建高一些,门槛高才能守住财。
施斐然踩着水往里走,因为每一处的门槛都高过脚踝,导致屋里的水已经没过脚面。
卫生间里水管破裂,水仍在喷涌。
他踏上楼梯,走到二楼。
收藏室里,李蕊躺在地板上,门槛拦住了水,水淹没了她的口鼻。
李蕊的胸口没有多少血迹,血被水冲淡,只剩下衣服的破口。
施斐然毕竟从小学画画,了解人体结构。
衣服的破口就在李蕊心脏的位置——
他转动眼珠,眼珠仿佛生锈一般干涩。
他找到了制造出破口的刀。
刀打横插在另一个人的脖子上。
那人他认识——施鸿身边那个抢过他哮喘喷剂的唐装男人。
施斐然的视线重新落回李蕊的尸体上。
“蕊姨?”他唤道。
李蕊当然不会回应他。
施斐然慢慢蹲下来,抬手盖住额头。
手机在裤袋里亮起。
他掏出手机,看见转账成功的提醒。
是两小时前转到李蕊账户上的钱,李蕊用来捐赠福利院的钱。
延迟这么久才提示他转账成功。
他蓦地转身,跑出别墅,上车,拽上车门。
他必须找到裴映。
三小时前。
裴映打算自己提前去李蕊那里——李蕊做的蘑菇汤让施斐然特别喜欢,他想看看李蕊都用了什么配料,为什么会比他做的蘑菇汤好喝。
提前过来的事,裴映没有提前跟李蕊打招呼。
没想到却在这栋别墅看见了意料之外的人。
——以前跟在施鸿身边,穿棕色绸缎唐装的中年男人。
裴映没有打招呼,或者说别墅里的情形不适合打招呼。
那男人正在和李蕊吵架。
裴映只好背过身贴在门外墙上听着。
“那几个零钱够干什么!你捐给福利院也抵消不了你这辈子做的恶!”男人情绪相当激动,“五十亿欧元!我都已经牵好线了!你还在拖什么?”
“别急。”李蕊说。
在男人的衬托下,李蕊的沉静带着几分超然。
“我的办法更万全,施斐然能为我这个母亲心甘情愿卖掉施家珠宝。我用假相框测试施斐然,他根本就没收,他不信任裴映,他怕裴映伤害我。说明我这个母亲对他来说特别重要,你让我拿那个画框逼他是下下策。”
说的对。
裴映赞同。
确实不用逼。
如果李蕊想要的只是这么一点东西的话。
正好施斐然对珠宝业不感兴趣。
正好裴映厌恶李蕊。
他想成为施斐然所有情感的载体,爱人、朋友、父亲、母亲。
他厌恶任何人来分一杯羹。
这件事可以商量,李蕊告诉他蘑菇汤的秘方,然后拿走那笔钱离开他们的生活——好像不行,施家珠宝还有不少员工,再加上上税,还有各种费用,似乎没办法让李蕊拿到她的预算金额。
“谭强,我们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为了我,再有些耐心。”李蕊又说,“施斐然一卖掉施家珠宝,我就毒死他和裴映,继承施鸿的财产,然后我们就能永远摆脱那些人……”
毒死施斐然和他。
裴映皱了皱眉。
施斐然知道这件事会很受打击的。
裴映思绪飞转,一时间没注意周遭,等留意到的时候,那位谭强已经站到他面前,瞪大着眼睛——
“下午好。”裴映先行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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