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独木舟之恋 3(1/8)
在西樵山,伙伴们谁都知道哦嘘和水很要好。显然,要不了多久,水就会嫁给哦嘘了。他们常常当面逗他:
“哦嘘,你快冲过去,跟她亲一亲呀!”
“要去你去!”
哦嘘故意板着脸说。
伙伴们谁敢去?他们转过身,拔腿就跑。跑了一段路,又躲在树后,偷偷地看。只见哦嘘已迫不及待地向水走过去。水羞红着脸,有些羞涩地笑笑。大家顿时齐声叫喊:
“哦嘘,水!哦嘘,水!……”
在一阵嬉笑声中,哦嘘和水拔腿就跑。
哦嘘跟水从小在一起玩耍,一起长大。到了十五六岁,仍然常常面对面坐在河边,玩对拔草的游戏。各人寻找一根韧性十足的草茎,相互勾住,用力往身边拔。假如谁的草茎先断掉,谁就算输。水的力气不如哦嘘大,却很会用巧劲,三拉两拉就磨断了他的草茎。哦嘘一心想赢她,只顾用蛮力,谁知她轻轻一松手,哦嘘没防备,噗通一下,仰面摔倒在地,惹得水咯咯地笑了。
哦嘘又气又恼,急忙爬起来,伸手去挠她的胳肢窝。水被他挠得痒痒的,抓一把泥土,猛地朝他腿上一撒,抽身就跑。
“咯咯咯……”
脆亮的笑声,银铃般地在河面上缭绕。
哦嘘可不愿轻易放过她。他撒开步子,追着她婀娜的身影,跑进了绿荫笼罩的森林。
水终于被哦嘘追上了。
或者说,她本来就等候着哦嘘的臂膀。
那天,他们在森林深处的草地上紧紧搂抱。哦嘘袒露出结实而又充满弹性的胸膛,任水欣赏。水伸出手,亲昵地抚摸着他,那犹如石头一般光滑、坚实的肌肉,让她说不出的崇敬,也有说不出的喜爱。
面对水的爱抚,哦嘘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涌出无穷无尽的力量,心里一股熊熊的火焰很快被点燃了,越来越旺烈,让人无法控制。他情不自禁地把水紧紧搂在怀抱里。水吊住了他的脖子,忘情地吻他,嘴里发出喃喃的呻吟。原始野性的冲动,挟带着无穷的热力,从他们的心底里源源不断地涌出,一波高似一波,如烈焰也如波涛,将他们全都淹没,全都吞噬,又全都融化……
狂欢以后的疲乏,让这一对赤裸裸的年轻人进入了酣睡。直到醒来,他们仍紧紧地相拥相楼。
哦嘘和水已经好多次做过这样的事。
他们的淘伴,到了十六七岁,也都这样做,谁也没有禁忌。假如一个男孩子不去追逐女孩,反而被人觉得很奇怪。
按照西樵国的规矩,男子长到十六岁,女子长到十四岁,就应该成亲了,他们生的孩子越多,就越受到称赞。假如孩子能顺利长大,能顺利成亲,做父母的就更加值得称赞。可惜,很多孩子不到成亲的年龄,就被野兽叼走了,或者被莫名的疾病害死了。
哦嘘当然也想成亲。在睡梦里,不止一次地梦见自己和水亲亲热热地在鼋湖里游泳,又手拉着手在湖岸上奔跑。他把自己比作泥土,泥土离开了水,是怎么也做不成陶器的。可是,哦嘘总觉得,一旦成了亲,自己就像是一条缆绳拴住的独木舟,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漂游了。
他多么想做一个闯荡大海的男子汉啊!
然而,要独自去闯荡大海,不能每天跟水在一起,心里又有说不尽的牵挂……
水,愿意让自己出去闯荡吗?
哦嘘几次想问她,话到了嘴边又咽下了。他明白,驾着独木舟去大海,确实是一个非常冒险的举动。也许完全可能像祖父那样,连人带独木舟都葬身鱼腹,再也无法回到西樵山。然而,一想起大海,满腔的热血就火一般燃烧,让他坐卧不安。难道,哦嘘你是个怕死鬼?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吗?
在大海和水之间,没有两全之计,他必须做出艰难的选择。
左思右想,哦嘘决定先把自己的秘密告诉水。这样的大事,再也不能瞒着她了。
这天下午,哦嘘终于不想再坐在那里独自做陶罐了。他采一片嫩绿的苇叶,含在嘴里,娴熟地吹响:
“呜卟——呜卟——”
&nbbsp;悠长的声音还没有消失,河边就出现了水的身影。哦嘘朝她摆摆手,水也朝他摆摆手。哦嘘神秘地笑笑,水也神秘地笑笑。
他们是那样的默契,不需要多说一句话,就什么都懂了。两人一前一后,匆匆走进了森林。
一会儿,她已经蹦蹦跳地走在了他的前头。
显然是熟门熟路,水走进了森林中的一片隙地。那是被伐倒了几棵粗大的树木后留下来的,地上布满了茂盛的杂草。只有仔细观察,才可能发现,那片杂草已经被人的脚步踩出了小路,中间有些隆起,一堆树枝很随意地覆盖在那里,把什么都遮掩了。
水嘻嘻一笑,伸出手,呼的一下就把覆盖着的树枝和藤蔓掀掉了。
一只崭新的独木舟呈现在他俩的眼前。
“哦嘘,你是让我来看这个的吧?”
哦嘘不由大吃一惊:
“你……你怎么知道的?”
“你做的事,能瞒得过我吗?”水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神色,“哼,我就看你什么时候讲出这个秘密!”
“水,我,”哦嘘支支唔唔,“我……”
“好吧,你说吧,为啥要偷偷摸摸做独木舟?为啥谁也不肯说?你的心里一定有鬼!”
“我发誓,我心里没有鬼,什么鬼都没有!”
“没有鬼?昨天你一个人驾着独木舟偷偷下湖,为什么不叫上我?”
“你怎么知道?”哦嘘慌了。
水不说话,嘿嘿笑着,把手伸进衣襟,掏出了一支竹箭。那竹箭切削得十分尖利,像野兔、松鸡、野羊之类的动物,只要被它射中,就再也逃脱不了。
哦嘘恍然大悟。昨天躲在树丛后面的,踩断树枝的,根本不是什么野兽,原来是水呀!
“做独木舟的事,我早就知道啦!你还想瞒着我!”
水终于说出了原委。
原来,她不止一次悄悄地跟在哦嘘的身后,跑到森林里,想弄清楚他究竟在干什么。她甚至躲在大树背后,看他专心致志地用石刀石斧,丁咚丁咚地砍出独木舟的轮廓。他干得太认真了,丝毫也没有察觉。但,水没有跳出来打搅他。昨天,她把哦嘘射过来的箭捡起,就悄悄地走了。水知道哦嘘的脾气,他不愿意讲的事,就是逼死他,他也不肯讲的。可她相信,总有一天,哦嘘会把秘密告诉自己的。
哦嘘凝视着水,鼓起勇气说:
“水,那我就什么都告诉你吧。我的心里有一个愿望,做独木舟,就是想实现这个愿望……”
“那,我能帮助你实现这个愿望吗?”
“能。除了你,别人都不能!”
“不骗我?”
“绝对不骗!”
“真的?”
“真的!”
他们情不自禁地紧紧搂抱在了一起。
哦嘘滚烫的嘴唇久久吮含住水的嘴唇,怎么也不肯分开,水几乎都喘不过气来了,可是她依然舍不得放开。
在天和地之间,在蓬勃茂盛的草地上,两具澎湃着青春热血和纯真欲望的身躯,抛弃了身上遮掩的一切,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他们心中一股熊熊的火焰又很快被点燃了,越来越旺烈。滚烫的身躯流着汗水,赤裸裸地挤压着,翻滚着,以最原始、最本能的方式相互占有,互相宣泄,表达着语言无法表达的感情。
水觉得哦嘘是那么强壮有力,自己被一波一波的潮流推送到了顶点,她终于忍不住叫出了声。
草地被他们压出了深深的印痕。天上的片片白云凝滞不动,遮住了阳光。合欢树上的鸟儿啭鸣几声,悄然飞走了。
“哦嘘,哦嘘!……”
哦嘘忽然感觉到远处传来的一阵阵呼唤。他抬起头仔细辨别,却又不那么明晰。呼唤声来自森林密处,还是海天深处?
不,哪儿也不是,只是自己的内心……
哦嘘绝对不会想到,在4200年以后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的时间,就在他竭尽全力制作独木舟的地方,鼋湖流往大海的一条水路上,发生了一件令人无法预料的事:由于水路严重堵塞,船主不得不自己动手,忍痛用斧头将一条新船击沉,终于让出了通道……
那时黄梅季节的一个午后,天气突然变得闷热难忍。乌沉沉的云层压得低低的,扑面而至的风力夹带着浓浓的水腥味儿。狭窄的鳗鱼河顿时波涛汹涌。
一列长长的船队正破浪向前。紧随船队的是一条昂首翘尾的新机船。机船后艄,男孩光着脊梁躺在溜滑的船板上,全神贯注地玩着魔方。那魔方也真调皮,扭来扭去扭了半天,还是不能复原。手倒是有些酸了。他不由泄气了,抬起头,发现在后艄掌舵的父亲,脸色阴沉,眼睛里流露焦躁的目光。他这是怎么啦?
几分钟前,他还在责备儿子:“你呀,光知道顽皮捣蛋,一点也不懂事!在岸上读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上了船又不肯干活……”
奔流的鳗鱼河出现了弯道。左边是岸滩,右边是村庄,又有一条躬身而卧的石拱桥锁住河面。这便是船工们常常皱眉头的“喉咙口”。鳗鱼的喉咙口,可想而知是多么狭窄。偏巧,劈面又漂来了几十米长的木排,弯弯扭扭地占据着水道。
挂着拖驳的轮船在喇叭里发出了警告:“木排,木排,注意档位,靠边行驶……”儿子听见父亲也在扯开嗓子大声叫喊。可是,风力在加大,鳗鱼河的浪涛让船队和木排都变得不可驯服。只听见“嘭!”的一生,木排已经撞上了新机船。船后舱的人碗橱里,发出乒乒乓乓的乱响。儿子被震得一下子从船板上跳了起来。
前面,拖驳和木排接二连三地碰撞。没想到,一方木排散了架,又粗又长的木材顷刻间像煮面条似的氽在了河面上,四处漂流。
鳗鱼河是一条古老的交通要道。有人计算过,它的运输量至少相当于三条铁路线,西去东来的船只昼夜不停。此刻,因为天气骤变,很多船只为了躲避风浪,急匆匆赶路,谁也不愿意放缓速度,遇到障碍仍到处寻求突破,结果把水路堵塞了。偏偏迎面还有船只驶来。一支烟功夫,鳗鱼河上集结了几百条大大小小的船只。最讨厌的是那些挂机船,仗着船小灵活,犹如马路上横冲直撞的黄鱼车,不顾一切地往缝隙里钻,想突出重围,结果却更加把河面堵得水泄不通。
父亲一跺脚,狠狠地啐了一口:“糟糕,堵档了!”
儿子一听,心里也紧张起来。要知道,阿爸弄了好多年的船,不怕风浪,只怕堵档。有了风浪,赶快躲进避风港,一堵档,却像是鸟失翅膀鱼失鳍,怎么动弹不了。阿爸说过,鳗鱼河好比是人的血脉,一时一刻也不能断的啊!
儿子十五岁了,人长得不高,却又黑又结实。他在谷安城里读书,当寄宿生,十天半月也见不到阿爸的面。阿爸的船老是在水上走,偶尔送来吃的用的,说不上几句话,又装货运货去了。这些天刚刚放暑假,儿子不愿意一个人呆在家里,就想到船上去,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和阿爸一道干活。阿爸非但不答应,反而刮了他一顿“南瓜”。决定把他送到舅舅家里去,让舅舅监督他补课。舅舅在水上交通监理所工作,水上的船只都服他管,还管不了一个初中生?儿子一听,既担忧,又高兴。舅舅是自己最钦佩的人,说不定还能乘上舅舅的汽艇,在鳗鱼河里威风威风呢!
阿爸望子成龙。今天,他宁可放一趟空船,也要将儿子送到他舅舅家里去。如果一切正常,下学期儿子就可以转学了。有人管束总比放任自流好。谁能想到,很快就要到达目的地了,半路上却杀出了程咬金——鳗鱼河堵档!
老天爷也来凑热闹。一阵轰隆隆的闷雷响过,雨点就像是炒蚕豆似的,大把大把地从云端里撒下来,在河面上激起无数水泡,也在船板上溅起片片水雾。浑浊的波涛像是发了疯的野牛,到处乱奔。
这时候,被堵在鳗鱼河的船只越来越多,起码已经排成了三里路长。吵架的,骂娘的,掼竹篙的,闹成一片。是的,每条船上都装满货物,谁的心里都很焦急。拖延时间,就等于把钞票往鼋湖里扔啊。可是,河面上堵的死死的,连一尺空隙都没有。除非你插上翅膀,才能通过。
“嘀嘀!……”
突然,远处出现了一阵清脆的汽笛声。汽笛并不响,终究盖过了风雨和人声喧哗人声喧哗,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循声看去,那是一条蓝色的汽艇,艇身上“港监”二字非常醒目。站在甲板上的是一个头戴大盖帽,身穿浅黄色制服的中年人。儿子不由兴奋地叫了起来:“嘿,舅舅!舅舅!”
舅舅是“水上警察”。只要他们赶来了,排档航行就有希望了。
儿子爬到艄棚上,使劲挥着手,很想引起舅舅的注意。可是舅舅连望都没朝这里望一眼。他只顾威严地在喇叭里发出命令:
“上水船只,一律向后倒退三百米!按次序倒退!下水船注意,谁也不准枪档!……”
人们迟疑着,嘀咕着,但还是服从了命令。没有别的办法,要想顺利排挡,上水船只有向后倒退,让出一条水道,放下水船先走。
然而,鳗鱼河的风浪太大了,肆无忌惮地将人捉弄。上水船好不容易退了一段路,让出的空间立即被下水船填满了。后面,急急匆匆赶路的船队仍只顾涌来。排挡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越排越乱,越排越挤。机器声、磕碰声、叫骂声此起彼伏,闹成一片。嘶叫的风雨浇湿了人们身上的衣服,却使肝火更旺。
舅舅丢掉话筒,快步走出汽艇。数不清的船只你挤我压,吱嘎作响。人们纷纷向他投来焦灼的目光。如果不及时排挡,不仅造成经济损失,说不定还会有人命事故。真急人啊!
他绷着脸,默默地顺着一条船又一条船往前走。有人恳求他,有人责备他,他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舅舅!”孩子高声喊道。
舅舅终于听见了。他点点头,走上新机船,伸手拍拍孩子的后脑勺,沉思片刻,说:“带上你的书包,先到舅舅的汽艇上去,我要和你阿爸商量点事……”
孩子疑惑不解。他们商量什么秘密事,不让我知道?不过,舅舅的汽艇实在太吸引人,顾不上多想,他就兴匆匆背上书包,在一片黑压压的船群中,去寻找汽艇。走了好几条船,才想起刚才玩的魔方还丢在船板上,赶忙返身去取。
当他来到自家船上,才发觉气氛有些异样。阿爸和舅舅面对面站着,高一声、低一声地争论着什么。他一愣,不由闪到一旁。
“时间紧迫,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刚刚打好的新船,下水还不到一年啊”
“我知道。可是沉了一条船,就能使航道畅通,还是值得的。我保证,明天就把它打捞起来,原式原样地修复……”
“你……也太狠心啦!”
孩子大吃一惊。什么,舅舅想沉船,沉我们家的新机船?
这条船来之不易啊!阿爸早先跑运输时,用的是一条又小又破的旧船,机器也老了,一熄火就朝它干瞪眼。他两手油腻,满脸黝黑,日日夜夜跑个不停,硬是赚到了一笔钱,把旧船换成了新船。船上什么都有:电视机、收录机、自行车、漂亮的被褥,艄棚上还有一盆火红火红的山茶花!可现在,他们竟要把这条船往鳗鱼河里沉!
“用小的牺牲换大的利益,还是划得来的。眼看风雨交加,天色也不早了,如果不及时排挡,今晚所有的船只就只能堵死在这里。明天什么时候能排挡,也很难说。你看,还有更多的船从四面八方涌来,堵塞的时间越久,排挡的难度就越大啊!”
舅舅耐心地跟阿爸讲道理。
“沉了船,出现空隙,就可以排挡了。眼下,这是争取时间最好的办法……说真的,我也心疼这条新船,可它正好在狭窄的弯道口,只能沉它。再说,只有它是空载,损失最小。放心,我会赔偿的……”
阿爸没有作声,从船舱里找出一把雪亮的斧头,沉重地托在手里,犹如托着千吨巨闸。他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好半天才从紧紧扣咬着的牙齿缝里挤出一个字:
“沉!”
急骤的风雨无情地扑打着鳗鱼河。河水哗哗地涌入船舱。船,终于沉下去了。河面上只留下几个浑浊的漩涡……
一个小时后,堵档被排通了。当无数条船儿发动机器,重新起航时,无不长长地拉响汽笛,响沉船致敬。喇叭声组成的交响乐,完全盖过了风雨和波浪的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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