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8)
宋庭声花了很多时间去遗忘那个时候。
在那间昏暗的房子,灯照不亮的长巷里,他离开时,走得很慢,更不敢回头。
他一直在等身后的人,给他们之间一些能够坚持的力气,那时宋庭声甚至在想,只要林琅一声令下,他就自愿赤裸,成为毫无尊严的俘虏。
这种挽留,宋庭声等了非常之久。
可时间一旦过去后,就像河流入海,宋庭声并没有想象中的任何或喜或悲的情绪。
一千八百多天,其实他已经快要忘了,在林琅身上投入过多少深不见底的感情,只是每一次想起他,心总要再裂一次。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更像是宋庭声的脱敏治疗。
他冷漠道:“我不去不合情理。”
“有什么情理,随便你说今天加班开会应酬没时间,反正就是不准去看他。”林琅说。
宋庭声沉默不语,没有看林琅的脸,那张脸,被欲望反复侵泡过的犹不满足的模样,很难再与从前的面目重合,也是,实在忍不住了才会给宋庭声打电话。
自从跟宋庭声在一起后,他还是对付林琅,我只要跟宋总说一句话的功夫,他还能想不到吗。”
“你敢说吗?”辛词问,脸上仍有不谙世事的残忍。
李雅美早就想到他会这样说,她想起两人。
他想起在公寓楼下的两个月,想起在来回航班上的内心凌迟,都无法想象林琅那一刻有多痛。
心里微不足道的恨和怨,终于也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根据我国刑法的。
李雅美心里一咯噔,就冒了些细汗。
“我说了不认识辛鸣山。”
“别紧张,只是随便聊聊。”
她点头,重新摆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微笑说:“您请说。”
男女对视一眼,女方继续:“据我所知,你明明长居在北京,名下有两套市中心的房产,但是为什么你很少会过去住呢?”
“我比较喜欢清静,回去就住在店里。”李雅美说。
“店里?是那家汤泉馆吧。”女人熟捻道,“我也去过,很难预约呢,实在没想到您就是老板娘。”
“嗯,闲得无聊开来玩玩的,下次你来可以跟我说一声。”
“谢谢,法人是您朋友吗?我看了眼档案,当初工商注册、执业资格都不是您操办的,只是参加了剪彩仪式。”
“我是股东,法人在马莱旅游,经营不善你们应该去找他。”李雅美说。
女人笑笑,说店经营没什么问题,是原始股来源有问题。
闲扯了半个钟,李雅美才终于把这两人送走。
这个店开办初期就是那老头洗钱用的,最近也准备歇业了,没成想这会儿却碰上了检查。李雅美在酒店里冷汗直冒,好一会儿才找回手脚的知觉,可不敢再联系那老头了。
她思索半天,还是决定托在那边的人问问。
问到第二天晚上,都没个头绪,只听到法院里的文员朋友抱怨说:“一个交通肇事案件鸡飞狗跳的,我这几天在院里都快累死了。”
李雅美也笑:“哪位大人被撞了?”
“谁知道啊,但不是大人,是小情人儿,听说直接撞流产了,大人物一生气,遭殃的不还是我们这群人,哎哟这事弄得……”朋友嘟囔,那边还有文件翻动的声音。
李雅美一愣,朋友就说院里忙,估计以后上头要大换血,多问也问不出来什么。
深夜,她给林琅打了个电话,已拉黑。
挺符合对方的做事风格。她对着手机默然,许久又打给了辛词,最后一秒才接听。
“什么事?”
对面声音十分虚弱,李雅美还以为自己打错了号码,疑惑:“辛词?”
“嗯,到底什么事。”
“你真他妈好意思问我,我跟你父亲已经没关系了,我什么也没说出去,检察院的人还来找我做什么。”李雅美怒道。
“我不知道。”他冷漠道。
李雅美听见这个声音就火大,深吸了一口气:“别瞒着我了,你老实说,你父亲到底出什么事?”
“我爸爸前天就被人带走了,现在还没见到他,你别在电话里问了行吗?”他的声音也急了起来。
李雅美想起朋友说的话,问:“那现在是什么阶段?初查的时候没做准备?候审还是直接逮……”
辛词立刻打断她,说话竟带上了点哽咽:“我真他娘的不知道,要不是你们出现,事情会这样吗?”
曾经高高在上,如今隔着屏幕都能听出来的焦头烂额,李雅美莫名有点不安,问:“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才变成这样?”
“没有!”辛词下意识反驳。
李雅美瞪大了眼睛,精致面容上露出点难以置信,揣测道:“你又找人对付林琅了?”
辛词冷笑,仍能听见咬牙切齿的声音:“我说了没有,是他活该。”
“我操你妈的辛词!!你小小年纪心思就这么恶毒?”
她又骂几句,对方都没有再回应,再一看电话已经挂了。
李雅美在安吉的戏拍完后,又马不停蹄回了一趟北京,刚落地,宋庭声的司机果然联系上了她。
“先让我跟林琅单独见一面,我再考虑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她回道,一边接电话一边开车。
司机说不行。
“那我无可奉告,这事本来就与我没什么干系,现在法制社会,你们这群人不要仗自己有点资本就给我穿小鞋,我手里拿的不比你们少,天天搞这一套,你们不嫌腻,我也烦了。”李雅美看着前方一成不变的车影路灯,嘴巴一样不饶人,但这些年来摸爬滚打,利益至上,心还是不似从前。
想起自己站在林妈妈病床前挥手摆腿的时候,说了句谢谢,怎么都没想过有一天要站在林琅的病床前,缺一句对不起。
小严当然听得出她的未尽之言,什么能讲什么不能讲就是有话要讲,只是开出的条件实在太难,宋庭声这段时间把人护得跟疯狗夺食一样,连他自己都还没见过林琅一面呢。
他犹豫道:“那我问问宋总吧。”
“行,请你转告宋总,我进四环了,还有二十分钟到医院楼下。”
李雅美利落地挂了电话。
小严抬头看向正在分药的宋庭声,将水温好之后,就端进了里面的病房。
趁着他进门之际,小严问:“宋总,您看要不要让她见一……”
门一下子关上。
林琅在病房里尝试走路,扶着病房的把手,躺久了,虽然慢但能下地走走总归是舒畅一点。
宋庭声匆忙把药放下,上去扶他,才两分钟没看着,林琅就又自己下了床。
“宝贝,这个要慢慢来。”宋庭声扣着他的手心。
林琅皱眉,想甩也甩不开,赌气地冷哼一声。
拆了石膏后,林琅才终于愿意给宋庭声一点回应。即使如此,宋庭声还甘之如饴地,脸上竟然藏不住笑意了。
宋庭声扶着他在病房里走了两圈后,林琅才愿意躺回床上,等着男人伺候上伺候下,喝水喂药,闭着眼都能完成。
做完这一切,宋庭声坐在旁边削苹果,林琅看了一会儿,伸出手,问:“手机。”
宋庭声将手机掏出来给他。
“我要我自己的。”林琅扔在一边,手也垂下来。
“坏掉了,明天让人去买一个好不好。”宋庭声说,继续削起了苹果。
林琅没说话,气氛凝结了片刻。
“是不是有人要见我?”他忽然问,躺了快一个月了,每天能见到的人只有宋庭声跟那群医生,连人都有些木木的。
难得林琅主动跟他说话,宋庭声停止了手中的动作,点头:“你听到了。”
“是谁啊?”
“没必要见的人。”
林琅皱了眉不耐道:“你先说是谁。”
宋庭声现在不敢逆着他,但又是真的记不住名字,随口说:“那位小明星。”
“雅美?”林琅竟是没想到,“她要见我干什么?”
“所以没有必要。”宋庭声不愿多说,问起了他的身体状况,“走完路,脚还痛不痛?”
林琅歪头没看他,自顾自思考了一下。
不久后他回答:“还是见一下吧,反正也只有她来看我了。”
李雅美在吸烟区抽了三根烟,才有保镖过来提醒她,可以进去了。
她揪起衣服拍了拍,试图散点烟味。
保镖就催她:“请您快点,进去之后你只有五分钟的时间交谈。”
她点头,走得飞快,门口还守着人,将她全身检查了一遍才放进去,里面比一般的干部病房还大,穿过会客堂,打开里间的病房门才终于看见了林琅,还有宋庭声在喂他吃苹果。
林琅盯着她没说话。
李雅美原本设想,一进门就抱着他说对不起,然后把一切坦白的情节也没能发生。
“宋总,我想我说的是单独见面吧?”李雅美问,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跟这人说上话,倒没想象中难。
宋庭声没理会她,叉起第二块苹果喂给病床上的人。
反倒是林琅,推开了他的手,不满说:“你出去。”
宋庭声微微皱起眉,不轻不重地看了她一眼。
李雅美后背凉了一霎,读得懂对方的警告,又笑笑:“不好意思,有点儿私己话要讲讲。”
他这才起身,两人都以为他要出去,没想到是走出了阳台,拉上毛玻璃门。
李雅美也不知道够不够隔音,但也不好再得寸进尺,便拉了张椅子在病床前坐下。
“你现在好些了吗?”她轻声问。
“挺好。”林琅觉得别扭,端起那盘子苹果继续啃,“你有什么事?”
“我来是为了上次那件事,给你和林阿姨道个歉。”
林琅愣了一下,听见她继续说。
“当初我在林阿姨底下学戏的时候,我妈就让我包个红包还给人家,林妈妈没收,只是要求我以后不要做惹你伤心的事,但是我们太多年没见了,跟你多少有些距离,一时间才受人威胁做了错事。”
“所以我现在正式跟你说一声,对不起啊琅琅。”李雅美低头道歉,样子是充满了真心实意。
林琅抿了一下嘴唇,喉间艰涩,提到妈妈便控制不住地心软,好长时间才回答说:“没,没事。”
“你真的原谅我了吗?琅琅?”李雅美惊讶。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说:“反正我高中找你借的那几万块也没有还。”
“什么时候,还有这回事吗?”李雅美笑一声,的确是不记得了。
林琅也笑了一下,许久不曾活动的面部表情还很僵硬,看起来特别滑稽。
李雅美又跟她扯了一小会儿,终于在时间还剩两分钟的时候,打算把最重要的事情坦白。
“其实我还有一件事要说。”
李雅美深吸一口气,人要承认自己的错误是最困难的事情,但林琅在她心里始终代表着青春里最为纯洁的一段时光,她不忍让自己彻底失了初心。
林琅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凝重起来,疑惑:“你说?”
“你知不知道,你之所以会出车祸,其实是有人暗地里动了手脚。”
林琅的面容一僵。
李雅美看着他,叹气:“看来你是不知道。”
她将与辛词的来往过程,简洁的说了一遍,虽然没有明指出来,但尚能思考的人都能听懂她的意思。
只是她将鉴定书的内容隐去了部分,当初将那份鉴定书摆出来,她本意只是威胁辛词,自己不会将其公布于众,有个能同对方制衡的条件,切实没想到辛词可能会对林琅做出这种事情来。
她堪堪说完一抬头,竟看见林琅整个人都有些飘忽了,连坐都坐不稳,手里的盘子抓不住掉在床上,又滑下地板,啪一声碎了。
阳台外的人听见动静,也随之拉开了门。
“宝贝?”
李雅美还没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宋庭声已经冲到了床边,将他半搂着,脑袋靠在宋庭声的臂膀处,林琅逐渐地发起了抖。
宋庭声开始轻声安慰起他,断断续续的哄话她听不清,只是站起来刚想问,宋庭声便朝她怒视一眼,忍着火气道:“你跟他说了什么?”
李雅美脑子一时短路,没有交代,问:“琅琅他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刚刚还好好的。”
见她还要靠近,宋庭声忍无可忍地吼了一声外面的保镖,声落,两个保镖就进来,把李雅美带了出去。
她压根儿挣扎不了,被架出了会客堂,见小严坐在那里打电话,想来也是个话事人,匆忙道:“哥,等一会儿,我有东西要给你。”
小严点头让她坐下,大致将刚才和林琅的对话重复了一遍,也慢慢皱起了眉,骂她是好心办坏事。
“这是,”李雅美还在大喘气,就将手袋里一沓厚厚的发票拿出来,“这是店里所有关于辛鸣山洗黑钱的商业票据,最后的存根。”
小严接过来看了一遍,大概数额在两三百万上下,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自从搭上宋庭声这条大鱼后,这老头四处贪污受贿的数额慢慢达到了小一个,他只能递还给李雅美:“那边已经在办理相关案件了,这样,你写封举报信,说不定还能在辛先生的头上补一枪。”
李雅美惊得退后两步,没想到事情居然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稍久,她才强作镇定地点头,跟小严道了声谢,满身冷汗却又如解脱般放松,离开了医院。
小严坐回沙发上继续打电话,猛地听见病房内传出两声尖叫,吓得手机一下子没拿稳,掉在地上。
他跑到门口刚想敲门,不知道什么东西砸了过来,引的门一阵微颤,没关严的门就这样敞开了一条缝,看见病床上的林琅拼命地要推开身上的男人,双手挥舞,在宋庭声的脖子上挠出来数条血痕。
小严惊骇之余,还是带着保镖离开了这个是非地方。
林琅如何都没有想到,又一次接近死亡,仍是因为宋庭声,好像他们两个在一起就是天大的罪孽。
“我是不是欠你一条命啊宋庭声?”林琅捂住脸,灵魂随着眼泪被抽去一半,又怕又恨的。
之前宋庭声只跟他说是意外,连警察也来过了,他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意外,但这段时日总是做噩梦,梦见无数个人要杀他,在梦里面逃无可逃了,才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还是逃脱不了一个死字。
他的孩子已经死了,那他呢,是不是明天就要被人掐死在病床上。
想到这里林琅就浑身发冷,突然一把抹掉眼泪,跑下了床,一瘸一拐地就要离开这里。
宋庭声胃里疼得痉挛,光是拉住了他的手就用掉浑身力气,林琅被拽回去,在他怀里尖叫着说:“我要回美国!你不要碰我,滚开啊!”
“我再也不会回来找你了,我发誓,我发誓!你放开我,放开我啊……”
听着林琅一声声的起誓,宋庭声也心如刀割,呼吸逐渐困难起来,到最后一句对不起都说不出来了,堵在喉管里。
宋庭声按下呼叫铃,医生来得快,精神科专家也在,几个人轮番给他做心理疏导,林琅仍是摇头说要离开这,一个月来的安抚治疗全然坍塌,他脑子全是那个猎人、那个司机阴狠的脸,然后慢慢幻化成宋庭声的,他再也无法接受,尖叫一声,挣扎得更加剧烈。
医生们也没了办法,只能给他打了针镇定。
半个小时后,病房内才慢慢恢复了平静,宋庭声看着他闭上眼,乖乖睡觉的样子,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站起来,好像心脏和胃一瞬间被呕了出来,一床单的血,周遭的手都想来扶起他,最后还是失去了意识,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林琅醒来时,病房里只有一位护士。
“醒了?感觉还好吗?”她问,递了一杯兑了葡萄糖的水过来。
昨天像是他做过的一个梦,想起来就不停后怕。
林琅惊慌失措地盯着她看,好像要把她身上的护士服看出个花样来,直到护士又问了一句,他忽然翻下了床,打开门就要往外跑。
护士吓了一跳,忙放下水杯,快步跟上。
“诶,您现在还不能乱跑。”
林琅走得一瘸一拐,痛得呲牙咧嘴也没敢停下来。
直到门口的保镖将他拦下,护士也抓住了他的手臂,皱着眉头教训了两句,就打算扶他回床上去。
林琅猛地开始挣扎,才甩开护士的手,保镖又如同门神一样堵着他,前后都有人,林琅来回看了好几遍,忽然说:“我身体好了,我要出院,我要出院!”
护士为难道:“先生,你现在仍在观察期,不适合出院。”
林琅推不动那保镖,就转身去求她:“让我走,总之我不要留在这里。”
护士也发了愁,摇摇头说:“你先回去把药吃了啊,等一下医生会来给你做个检查,再看你是否适合回家疗养。”
林琅沉默,垂着头没有说话,任凭护士慢慢地扶着他回去。
护士在病房里呆了许久,吃饭洗漱,平常那些应该是宋庭声伺候的事情,全部都由她来做了。
林琅吞下第二颗药后终于忍不住问:“他人呢?”
护士说:“宋先生还没醒。”
林琅不懂什么叫还没醒,但没有继续问,吃完药医生果然来了一趟,给他做了一整套繁复的检查,然后告诉林琅他现在还不能够出院。
林琅还是沉默,明白这些人都只听宋庭声的话,无论自己说再多,也不会有人在意。他突然觉得好后悔,后悔当初宋庭声让他离开的时候,却偏要一意孤行地留下。
一整天下来,林琅都没有再说话,晚上六点左右小严也来了,劝他放宽心,调查方向明确后,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林琅的内心又充满了恨意,恨宋庭声这样欺骗他,包庇杀了自己孩子的罪人,他咬牙道:“那又怎样,难道他就会受到什么惩罚吗?不是要和他结婚吗?不是要和他在一起吗?为什么宋庭声他不来跟我说?”
小严一愣,听不明白对方的意思,只能顺着情绪解释下去:“抱歉,我不应该提这个。但目前案件还在侦查阶段,您放心,既然不是意外就肯定会给您一个交代的。”
林琅已经听不进这些客套话,指着门让他滚。
小严离开之后,病房里就彻底剩下了他自己一个人。
林琅抱着腿对着外面的月色发呆,忽然看见宋庭声的外套还留在椅子上,口袋里的手机亮了亮,他看了一会儿,才下床把外套拿起来,那里还有个钱夹。
手机里没什么东西,连闪烁也只是天气预警,林琅握着手机,思来想去还是在手机上留下了一条短信,便抽出了钱夹里面的现金。
他拿了钱,在晚上趁着保镖换班的空隙时间,跑出了医院。
一路坐车回到香山,阿姨已经不在家了,屋子空荡荡的,连陈设还是出门前的模样。
林琅收拾出贵重的物品和绿卡证件,换了身衣服,连夜赶到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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