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1)

    想到方才孔孝儒对戏子们深恶痛绝的表情,我莫名地感到一阵不安。

    “大哥?”我试着唤了一声。庙里安安静静,回应我的只是有些空旷的回声,以及头顶梁上那蜘蛛爬过的窸窣声。我蹲下来仔细地摸索了一阵,发觉原本被戏子压陷去一大团的蒲草早已恢复原样,看得出应是离开很久了;此外并无什么挣扎的痕迹,也不像是被人强拖走的。

    深呼吸几口气,我撑着尚且清明的脑袋出去透风。清晨的山风还很湿润,远处那镶着散漫白花的山头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山下的灾民仍是凄惨地呻吟着,偶尔夹杂着几声土匪们的吆喝。

    我往早已满是污泥的口袋里摸了摸。还好,那怀表还在。

    我说不出自己为何对这块并不光鲜的怀表有如此之深的感情,只是觉得它就和戏子一样,总能让我放下心来;有时候想一想,明明它来得不久,却好像已经陪伴了我两世。

    一股烤肉的鲜味与浓烟自山头上弥漫开来,渐渐钻入我的鼻孔,让我又是一阵心慌。“老伙计”我摸着怀表,嘴里喃喃念着,着了魔般向山上走去。

    本已颤抖着做好了看到戏子沦为烤肉的准备,谁知戏子竟是好端端地在那山头上站着。扒开眼前的枝叶,一具具被烤得焦糊的尸体间,我看到了他被熏得乌黑的脸。

    孔孝儒手下的匪众正在熏制人肉,旁边摆放着些稀释的酒水和野菜。他们一边流着汗,一边大力地翻转着架子上怪异模糊的物什,嘴里啧啧着打量它们,看上去十分满足。那些物什皆已被大火烤得不成形状,正缓缓地向下滴着油水,像是脑袋的凸起部分镶嵌着两只大大的白球,已经饱涨得坠出了眼眶,似是无神般朝我这里看来。

    这大概是我此生最难忘的场面。

    被翻滚着烧烤的人们,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的绝望与不甘,仿佛在鞭策着我这样虚伪的旁观者,带给我罪恶的拓印。

    我读了那么些年的圣贤书,读了那么些年引导人民自由与幸福的理论哲学,却没有一本书教过我,怎样拯救这些逃过了日寇的蹂躏、逃过了军阀的压榨、却在饥荒中被自己亲爱的同伴烹做腹中餐的人们。

    我蹲在一块山石后面,伸手擂着自己的胸口。呕吐的冲动袭上头顶,我却不能如此轻易地把那些珍贵的吃食给吐出来,于是只得强行按捺着;再次直起身时,戏子仍在那里站着,对旁边的烤肉熟视无睹,只定定地看着那些野菜。

    缺指头的老九在那被烧烤的肉块上涂着黑糊糊的油,看着戏子道:“小戏子,你在这儿看了也有半晌了,这一声不吭地是想做甚?”

    “只是想向诸位兄弟讨些菜食。”戏子低低的声音响起来。

    “菜食?”老九笑起来,一把摘下了头顶盘着的头巾,“如今个饥荒年代,山上食物这么稀缺,没烹了你俩,是大当家善心;你把自个儿的口粮余给书生,饿死又能怪谁?啧啧,瞧见你就烦心,想吃而公半粒籽儿,没门儿!”

    说罢搡了戏子一下,把那头巾搭到肩上,又去翻烤那快要熟透的肉块。

    我看到戏子自袖中摸出柄闪着银光的物什。那捻着针的两指朝老九比划了半晌,终是无力地垂了下来。

    这里土匪实在太多,硬来,是不行的。

    “我只想讨得这零星的素食。”戏子眯着一双凤眼,“你们个个彪壮的身子,自然不缺这些下酒的稀松野菜,还不如让我拿去吃了;别忘了,你们用别人的肉来养,我们可只能用自个儿的肉养。”

    “哟嗬,倒是而公的不对了!”老九一听就变了脸色,“这人肉是珍贵东西,能给你这小贱货吃么!”

    戏子在听到那侮辱的三个字时,脸色明显阴了一下。

    老九离了烧烤架,饶有兴味地看他:“咋的,骂怕了?你不是个戏子么,连回骂都不会,你是当的什么戏子?”

    周围的人也都嘲笑起来。

    戏子不言语,只是盯着那些以前在京师根本不屑一顾的杂野菜,眼里有微微的疲惫。

    我知道他的确是饿极了。

    那般细净的米,本就不可能是给我一个贵客的;戏子把两人的吃食都让给了我,自己就只得挨饿。

    “你个狗娘捊的驴屎蛋儿!”我一愣,抬眼望去时,戏子竟是掐腰骂了起来,“你单个窝在茅屋里扯泥丸,死了爹又日老娘,这豫西的趟将录上百年,也断不会留你一个名!吃人吃饥民,胆儿肥的倒去吃几个军阀试试!除却蛮力会个孬蛋,却来欺负我一个戏子!而公而公,一口一个叫得倒好听!论辈分讲我还是你师公!而公大爷!”

    我揩着额角,那里已是涔涔的冷汗。

    我是万万想不到戏子竟也会这般鲁莽;毕竟不论怎样,惹怒了他们都是没有好下场的。

    戏子仍是骂着,口中的花样层出不穷,直把那土匪的脸都骂成了一张绿皮。“瞎挟邩啥!”老九终于迷迷瞪瞪地反应过来,霍然拎着土枪指着戏子道,“信不信而公一枪崩了你!”

    “有枪顶啥!”戏子迎了上去,点着他的枪口继续骂,“没有枪,你就是个窝在土巢里的鳖孙!”

    这时,旁边的几个土匪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好似竟也认同戏子的话。“呿!”老九看到同伙儿个个的神态,似乎开枪打死戏子,他就成了真正的孬孙;于是便急了,嚷嚷着道:“谁说而公只有枪!”

    回过头,他用压抑又威胁的语气对戏子道:“不如你来陪而公练两手,若是不趴下,这些杂菜就归了你如何?”

    听到这话,石头后的我有些惊讶。土匪之所以称之为土匪,正是因为他们毫无义气和人性可言,遇到挑衅径直砍杀便罢,竟也会甘愿正规的比试?

    我看戏子,他却眨一眨眼,志在必得地笑了。

    “骂仗别惹戏子,打架别惹师公。我当戏子二十年,骂仗自然了得;多少学过些功夫,也姑且能算得上是他们的师公,若是吃饱了,可不得揍得他们满地找牙!”戏子啐了一声,自言自语地端着那野菜往山下走。

    他在前面走,我在不远的后面跟着。

    戏子果真极强,只几下便把那体壮如牛的老九掀翻了去,又引来看戏的土匪连连嘲笑;老九之后那恨不得把戏子千刀万剐的眼神实在可怖,可这里的土匪都敬重孔孝儒,孔孝儒说不能杀的,他们只能作罢。

    戏子有些趔趄地走着,快到关公庙时顿了一顿,转过身,扶着身侧的一棵苍苍的树哭了。

    我本不知道他哭什么,转眼看到那还在不住升起的浓烟,又恍然悟了。

    戏子并非嗜杀之人,于那些逃荒路上的百姓,还是抱有一颗怜悯之心,自不忍看到他们惨落土匪之口。他方才的眼神,自始至终都没有落到那些惨死的人身上,也一直克制着自己的颤抖。

    他也应是恶心和难过的吧。我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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