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1)
我抄近路,先戏子一步进了关公庙,和庙外耍刀的孔孝儒对视了一眼;他仍是一脸悠然,我也没说什么。半晌戏子进来,一张秀美的脸黑沉着,看得出是和孔孝儒用眼神大战了一番。
我仿佛能感到他对孔孝儒阴冷的杀气,这种杀气给我一种孔孝儒似乎已不长久的错觉;然而我回头去看那匪首,他却是若无其事地握着自己的短刀,好像真的没有察觉出任何异常来。
“方才去哪儿了?”我平静地问戏子。戏子擦净了面上的黑烟,自以为没什么能瞒过我的地方,于是面不改色道:“我去打了些水和吃食。”
我看他,他仍是泰然自若的模样。想起他方才扶树流泪的场面,我自嘲般笑笑:“我还以为”
“还以为我被他们如何了?”戏子轻笑,“学程,你担心我哦?”
戏子这一笑,脸上的神采又明媚了不少,若不是瘦削的两腮使他的气色差了许多,倒还似个漂亮的佳人。我看得出他应是很欣喜的,于是没否认,顿了顿道:“你是我大哥。”
戏子闻言叹了一声,把那还带着水珠的野菜推到我面前来,轻声道:“快吃吧。”
我一愣:“给我的?”
“自然是给你的;我吃过了,学程你身子又虚,理应多吃些。”戏子只是道。
——那你吃的什么?
我把这句问话咽进肚里,静静地看着他,摆了摆手道:“我饱了。”不由分说地把它们推回给戏子,道:“你吃罢。”
戏子看看我,又看看那菜。“你太瘦,已经有些不大好看了。”我揽住他的腰,在那没有几两余肉的肚皮上捏了一下,“再不多吃些,我可不想天天抱着干柴棍睡觉。”
许是我的最后一句暗示了什么,戏子的眼睛顿时变得亮亮的。
在我的催促下,他小口而优雅地吃完了那菜,抿着嘴靠到了我怀里。我看着他的脸,心中好似有什么地方颤了一下,遂低下头,在迟疑中吻上了他的嘴唇。
他口中还留有些许野菜的汁液,那味道竟是出奇的苦涩。
我离开戏子的唇,并不理会他十分惊异的神色。尝着嘴里的苦涩,我的目光落在他的腰身,又想起孔孝儒的话,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舒服。
然而戏子是我的大哥;正因为他是我大哥,我便对他风流的过去无从置喙,亦无法审问。
孔孝儒还在等我的答话,我不好出去走动,只得揽着戏子靠在神龛边昏昏沉沉地睡。
饥荒年代,贫苦的百姓一天能吃上一顿便已不错,其余时候就只是躺在炕上睡觉,来以此减少活力的消耗。我隐隐约约记得幼时,自己就是这般窝在兄长的怀里,抱着空瘪的肚子昏昏沉沉地睡着。
在梦里,我仿佛回到了童年的乡下。
灰泥抹的灶台边,穿着土布衣裳的小人儿正卖力地通着里边的湿柴火,秀气的小脸被熏得尽是烟灰。母亲坐在一把破旧的藤椅上缝缝补补,把破了补丁的鞋袜又叠上新的补丁,口中叹着气,鬓角已有些微微的灰白。半晌,她似是想到了什么,把手中的活计放下,步伐缓慢地朝我走来。
我似乎极小,小到只占据了炕上的一角,连眼睑都是薄薄的,映在火光里温暖得像是透明的蝉翼。母亲把我抱在怀里,伸手摸摸自己的胸口,突然低泣一声,抹起了眼泪。
“学程。”母亲唤。
正在煮饭的小人儿闻言一顿,丢下手中的钳子回头应道:“阿娘。”看到母亲的眼泪,他顿时有些发慌,擦干净自己满是灰尘的手,凑过来给她拭泪。“您别哭”
母亲搂过他,仍是低低地泣。
待在她怀里的我意识是混沌的,却也能猜出她哭的是什么。在这个贫穷的小旮旯,本就没有一家能吃的饱;母亲吃不饱,便没有奶水,只能眼睁睁看着方出生不久的我挨饿受罪。
我这是,快死了吗?
小人儿似乎极为聪慧,看到母亲这痛心疾首的样子便了悟了几分,到灶台上的大锅边舀了一勺已经有些温热了的杂米糊,端过来道:“阿娘,弟弟很乖的,米糊也爱喝得很您别哭”
我微微睁开那婴儿的眼睑,看到了立在自己身前的小人儿。这是一张极为稚嫩的脸,或许只比我大了三四岁,五官和戏子有些相似。——想必,就是我的兄长了。
那米糊凑到我嘴边,我只能迷迷糊糊的下咽。混合着草腥气的杂粮味道实在奇怪,待我终于觉得肚皮满了,便咂咂嘴拒绝再喝;戏子这才回过头去,把剩下的米糊和母亲两人分了。母亲欣慰地摸摸戏子的头,催促着他赶紧喝下。虽然她是大人,却没有比我们多喝半口这珍贵的物什。
在这些虚渺的画面中,我抽出一分神志,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学程?为什么母亲会叫戏子学程?
我终日躺在炕上,百无聊赖地一天天过着。戏子去劳作,用各种怪异的食材煮饭,其余时候就爬到炕上,抱着我幼小的身躯沉沉地睡。
“学程生得这么伶俐,将来若是做戏子,可不得美煞了四方人!”常来我们家串门的乡亲看到戏子,总要感叹一番他稚嫩的美貌,再对这里的贫穷唏嘘一番,个个都作智者圣人状,实在让人厌烦得很。
母亲听到这些话,总是有些生气的。“去去!俺家学程可不做戏子。”母亲抱紧身边的小人儿,郑重其事地道,“学程以后要像他爹一样,走革命!”
听到革命两个字,乡亲们总是免不得对母亲耻笑一番;毕竟她被走革命的丈夫抛弃一事,已沦为人人皆知的笑柄。
母亲虽穷,却也穷得有志气。乡里乡外总少不得那些把孩子卖给富户的人家,而她宁肯自己饿着,也不愿我和戏子去遭受那等耻辱。
常来我们家串门的,有一个经常替人买卖小童的李牙婆。一次两次,母亲对她以礼相待;三番五次,母亲就恼了。“李牙婆,你休要打我家学程的主意!”母亲忍不住就骂,“莫欺我看不懂你鼠眼里闪的光!没门路!你找别家去!”
那李牙婆被母亲骂得老脸通红,尴尬地笑了笑:“咋会”便拿着那绣花的金手绢匆匆地出了门去。
我那父亲,究竟何时才会回来?此时的母亲不知,戏子不知,都还在心底殷殷地盼着,而我却是知道的。
我慢慢地长大,身子骨都舒展了开来,性子却是阴郁得很。我不搭理除母亲和戏子外的任何人,若那些乡亲取笑母亲,还会拖着幼小的身子抄起扫帚去打他们。
母亲死于一个月朗星稀的夜。
那夜炕上还是暖暖的,我窝在戏子的怀里睡得香甜,却觉得身边有个人渐渐失去了温度,伸手一摸,那人的身躯已是一片冷硬。
第二日李牙婆便上门,把我和戏子“请”了出去。
戏子被卖给戏班子,我被卖给梁家。
这时,我觉得这个梦已经可以结束了。
——谁知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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