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忽而今夏(1/1)

    韩复十进四的参赛曲目叫《Black Halley》,时下流行的电子蒸汽波风格,但他发挥得一塌糊涂,只能在表演结束后面向观众愧疚鞠躬以示挽尊。节目结束两周后这首歌的录音室版本发行。韩复游刃有余的一面重新亮在音轨里,与曲风的相性融洽超乎听众想象。他于是光荣迁徙至“录音室歌手”行列。

    方檀翻着韩复早年的手稿,头也不抬地说,这样挺好,黑里有红,话题度高。

    韩复冷冷想:放你妈的屁。

    方檀懂什么营销?韩复尊敬——如今是不得不贪图——方檀的天才实力及好口碑,然而他更需要考虑的是对方肉眼可见无须掩饰的恶趣味。然而抛开存心折腾他的那些心思,这首歌的制作无疑相当精良。各大平台评论两周内翻过999,有人主动剪影视同人视频(是无授权素材色气向——但和翻红的渴望相比,这点计较本该无关紧要)。

    韩复把自己微博大号翻出来,点赞几个剪刀手,权当清灰。他甚至一路摸索,试图空降某个粉丝群(如今当然还是散粉),十分钟后便被粉丝客气请出:“哥哥放心冲罢!数据我们来草!”

    出道十年,韩复终于推出首张个人EP。方檀担任监制,且包下全专作曲。《Black Halley》之外,EP主打歌《今日观测记录》则由方檀老搭档茅威亚操刀填词,典型的芭乐惨情歌,黑白色调MV里花洒出水放慢,韩复赤裸上身面无表情。不久后弹幕网站上粉丝自觉挡住他****,人工马赛克不厚,但已是宣誓所有权。

    最初策划的EP名是《流星之夜》。方檀在床上问他意见,韩复冷笑:“什么情感专栏里找出来的鬼名字?不如叫扫把星算了。”

    他没想到方檀会同意。方檀叼着烟说,可以,挺合适,挺适合你。

    韩复换上微博小号,宣布:“韩复是不是不行?TSF老粉觉得只有那个acoustic版本的今日观测记录能听。”这成了他小号评论数最多的一条微博,尽管两天过去,这数字停留在11——七条带着他参赛图控评,三条在骂他不该带大名,还有一条称赞他:博主壮士!同为TSF老粉,很失望他现在跟流量明星一样。

    他搬到新东家附近之前,从家里翻出一沓手稿,连同勉强找到的几只demo一起扔向方檀。长年不见天日,纸张散发的气味让他本能厌恶,却又忍不住一再嗅闻,试图照出合适形容词——自然以失败告终。

    方檀从头翻过一遍,戴上眼镜,问:“那时候TSF里负责写歌儿的真的是你?”

    韩复想,不然呢,还能怎样?他作曲,李苡填词。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譬如说明他有音乐才能——TSF的定位本来就不清不楚,说是乐队,绝不硬核,说是偶像组合,两男一女,不知要面向哪一方市场,又确实有过一些传唱度还不错的歌。他是有一点想法的吉他少年,祝启蓝负责卖脸和好嗓子,李苡直到被曝怀孕之前,都以寡言孤僻才女形象示人。他们是怎么红起来的?韩复已经忘了。

    但他仍然意外:方檀来回将手稿看了几遍,仅有的几首demo也认真听过。居然也拣出三首“能唱”的歌。其中有两首,他承诺,会收在韩复的个人大碟里。

    另一首呢?

    方檀问韩复:“你看过楚浮的片子没有?”

    方檀是大陆人,说楚浮,就是姓楚名浮——但毕竟和新浪潮导演重名,不走上这个行业似乎都对他不起。四年前青年影展上《黑衣柜》[1],将楚浮送进著名影评人眼中。方檀说,他跟楚浮关系不错,知道他在筹拍一部犯罪题材的电影,名字敲定了,叫《不行山》。

    “拿去当推广曲吧!”方檀说,“写得挺沉重的,适合他。”

    韩复在新房子里搞了一大扇落地窗。他缩在窗边,天色很亮,让他险些想不起写这首歌时自己的处境。方檀说这首歌很沉重,非常合乎电影气氛,用来推广一定会效果很好——利人利己,他无法驳嘴。方檀又说,词得重新填,电影编剧来。韩复想,反正他现在头很痛,无法再深入煽情,随便交给别的什么人也无所谓。

    他不过还相信公司打定主意要捧他。

    闷青的发色没有保持太久,签约后很快凋成偏灰的棕色。他听公司的话,把手臂上的纹身洗了,原先是只乌鸦,停在手臂内侧,一个衔寒枝的造型。洗的时候也像雪盖回它的身躯。纹身师问:“右边后肩那块儿洗不洗?”

    韩复趴在床上笑了:“纹的啥?您给念念。”

    问完之后他便后悔了。他明明想得起那儿纹着什么,否则怎么可能用上“念”字?对方倒好,一板一眼念起来,毫无当时他写下这句时的感**彩:“我看看……‘爱情也比春雨贵,杀人的人亲小嘴’——这写的什么意思?”

    韩复不说话了。

    他在TSF担任作词的时间很少,少到要以“句”衡量。当年这串细细的铁青句子只让他头疼了半天,肩膀疼了半天,就变成一道可以被触摸亲吻的勋章。这首《百忧解》很少唱,所以纹在身上的举动显得更重要——但后来他也很少有向众人展示后背(包括肖像)的时候。韩复向后挥挥手,示意先留下这一块儿。纹身师还在仔细打量那里:“这字儿确实写的不错。”韩复还是没说话。他怎么会否定这句话呢?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法直面它的‘好’:除非他下定决心忘了那是谁的笔迹。两年前他试过一次,效果不赖,但持续时间太短,也就不了了之。

    方檀带着韩复,跟《不行山》主创吃了顿饭。楚浮和新科影帝封子午都在——但电影是双男主配置,另一个有事未能到场,楚浮不肯说是谁,封子午也轻轻笑着劝酒。

    封子午十四岁靠出道作拿下金马,但今年三十九岁才捧到金狮。韩复在家看过他几部文艺片,其间他总面目肃杀;又看过他一些访谈,才知道他骨子里的内向和细致。韩复借此将自己抬上封子午影迷之位,频繁与各位激动碰杯。中途他离席去洗手间吐,红着眼眶干呕时方檀进来,咔嗒反手锁上门。

    韩复借着酒劲乐了:“你也喜欢这种玩法?是不是啊方先生?”

    方檀一语不发将他拽出隔间,拖到洗手池,拧开水龙头。凉水激得韩复太阳穴一跳一跳,他挣起来,试图抓住方檀,扑了个空。

    “我刚刚听到了,”他说,“投资人,那个姓黄的,在问。你猜楚导说什么?他说——小祝发烧了。你比我熟现在的明星,方先生你说,还有哪个姓祝的能演楚浮的片子?”

    方檀关了水,甩甩手,声音轻轻:“你不是都猜到了?”

    韩复还想拿拳头招呼方檀,自己又没站住,贴着盥洗池踉踉跄跄。他骂出句脏话:“*,你他妈是不是故意的?”方檀在他面前立住,做了个嘘的手势,从从容容。

    “故意又怎么样?我是故意的,你就敢不让楚浮用你的歌吗?”他问。

    韩复粗喘几口气,勉强冷静下来。他问方檀,但声音已软了很多——说不上委屈,因为话仍然带着刺,用那样的声腔只是种正在逐日养成的习惯:“你怎么老扯上他呢?是不是也跟他睡过,念念不忘人家呢?”

    方檀被他噎了一下。静了片刻,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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