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独舞疲倦(1/1)

    韩复抽完一根烟，回来时又想到自己刚刚的宫斗腔调，方檀先低声说，那是给《华灯初上》的主题曲。宫斗剧。韩复心中一动：又是古偶？他以为自己只是心里盘算，没想到嘴上已低声说出这四个字。方檀这次没停手，锦缎一样的旋律里抬起头，轻轻瞥过他的脸。韩复突然发觉方檀清楚他在在意什么，因为他们很可能在在意同样的事。但这种认知没能将他们拉得更近。韩复后退半步，低下头避开方檀目光。

    “又是古偶，”隔着琴声，方檀说，“而且，又是严画出品。没什么不好的，她识货。”

    韩复以为近年来严画已成功向历史正剧转型，听她又回头做偶像剧，只能感慨众生皆苦。方檀说，我知道你对这种资源没兴趣。韩复稍稍一惊，重新抬眼，方檀刚刚那话的确含有一点惋惜意味，很可能又让他重新觉得自己被冒犯。但他惊讶的其实是方檀终于说出“我知道”这三个字——在这之前，方檀“知道”而让韩复去做的事要多得多。

    “这资源很好吗？”韩复转身靠在钢琴上，明知故问。

    “打包买来的版权，你说呢？”方檀说，“要么多花三百万，要么版权方多得两成分红。”

    韩复不说话了：烂片出良曲，这魔咒他其实一直相信。他思考了一下自己处境，发现即使一直以来方檀看上去面目温和，他在方檀的房间里也依然很难自在。韩复抱着臂，靠着客厅墙壁站着，目光落在方檀按琴键的手上，能看见分明的骨骼轮廓。他开始好奇这首歌会给谁唱，很难说他没有想到另一种自己。

    过了段时间，《不行山》编剧交了货，那首歌最终定名为《终风》。当年他把主歌部分写得很整齐，没想到编剧填得比他更整齐，直接把诗经里的句子嵌进去。白纸黑字传到他眼前，像一尾端庄风雅的鱼刺。韩复去公司录歌，路上堵，他比预计到的晚了一点儿。录音棚里已经有人了，他在外面听不到是什么，意外的是那人出来后嘴上还在哼旋律，险些撞到他。

    韩复想：这歌原来这么洗脑的吗？

    当然是洗脑的，否则他不会在没有刻意记忆的情况下，依然反应过来那人唱的什么歌。这只是个小插曲，出来那人他在户外广告看过几眼，想得起名字，但毕竟没做过朋友。韩复今天状态不算好，方檀抱着臂站一边，冷冷目光里让他重来了许多次。但他声音始终是紧的——尤其唱到“莫往莫来，悠悠我思”那句的时候。相比之下，几个生僻字的拗口程度始终算不了什么。

    最后韩复主动提出来想出去走走。实则他也走不了太远，新东家大楼楼顶一直对他关着，好像专为困住他而来。这时太阳最毒，他也不敢往外面走。韩复抬腿绕了一圈，发现有人蹲在楼梯间里。他假装不经意推门进去，看到个眼熟样子，把一枚唇烟塞到牙关。

    韩复皱起眉：“你别咬啊？”

    四个字吐出来了，才后知后觉有点犹豫。南韩男团Mushroom6的前队长叶瑾，所谓的盐系小偶像，刀子嘴豆腐心式宠粉，带流量本事非一般大。叶瑾嘴上已经没在哼那首歌的旋律，但韩复突然想起他跟Nora的一两句闲聊。

    Nora提醒他：“你小心那个叶瑾，六块菇里刚回国那个。”

    “怎么了？听说他业务能力还成？”

    “他喜欢找人炒CP，”Nora说，“虽说他自己是直的……你俩发片时间倒不冲突，他没道理一定拉上你，但难说。”

    韩复说：“得了吧，现在谁还在唱片业炒CP？”

    韩复只是没想到这首歌要交给男团偶像来唱。他索性坐到楼梯上，伸出手要一枚。叶瑾凉凉掀起眼皮瞟他一眼，无声地勾起嘴角，递了一枚过去。他个子不高，头发细卷，染成金棕色，堆起一张尖下巴巴掌脸，看上去并不具有攻击性。与队友缠缠绵绵的不和传闻似乎没太打扰到他——但也未必。叶瑾上下一打量韩复，忽然笑了：

    “方檀怎么老喜欢这种人？”

    韩复有些茫然——几个月前绝不可能如此温顺的茫然。但这表情也消逝得很快，他不久后便皱起眉，烟在手里倒了几个来回：“你说谁？”

    “你啊？”叶瑾说，“又一个跟前队友不清不楚的家伙。他是不是对怜——”

    “怜香伴？他应该没读过，”韩复打断他，“我不关心他读没读过，也不关心你跟黎焕有多少不清不楚的天大的情债。但从TSF解散开始算，我已经单飞六年——还没飞起来。《华灯初上》片子肯定扑街，但你克服一下心理障碍，好好唱，保管你比在南韩时候更红。盯上我干什么？”

    叶瑾不笑了，眯起眼。韩复从他脸上看到一种冷：足以被粉丝拥戴的那种冷。

    但韩复不是粉丝，所以竟无动于衷地坐在楼梯上。

    叶瑾突然凑近他，抓住他的领子不松手。

    “盯上你，”他喃喃地说，“友情出演你下一部MV，好不好？”

    韩复甩开叶瑾往录音室走。方檀还在等他，正准备把烟点上。韩复在距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把那枚唇烟甩给他。方檀看了韩复一眼，眼中并不流露一丝惊讶，但还是装模作样问了句：“哪儿来的？”

    韩复没好气地说：“抢的。打了叶瑾肚子一拳，心疼？心疼就多给他写歌。”

    他回到话筒前。手将几绺挡在面前的头发梳开。韩复的头发长得很快，发根处已经添了不少黑色痕迹，造型师曾经绕着他转两圈，蹙眉想了三五秒，说，没必要再染，渐变的样子挺好，现在长度也合适，惨绿青年一早变作浪子。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他将字眼咬得分明又凌厉，“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韩复其实没理解为什么词会填成这样。《不行山》是个南方小城背景的故事片，带一点刑侦背景，老油条和小警察的双男主配置，没道理在中间插一段弃妇诗。先前快要忘掉的Demo歌词，又一点点在他脑海里清晰起来，像一寸积灰逐渐被光照亮，然后被逐厘击溃。

    当时他写了什么来着？

    “不是苦海，不是深海，”那些事究竟是怎么蹦到他脑子里的？——“不是青苔，不是尘埃”

    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起方檀的眼力：这首歌是怎么变得很“沉重”的？韩复确实为它，或者跟它的浮现一起浮现的许多事，几日几夜地不合眼。但清醒对当时的他来说，本来就是很荒谬的一件事。荒谬到有人进过他家，把高烧的他拖进医院都不知。

    “不是月台，不是舞台，”

    韩复于是在这首demo里把那些东西呕出来，像发一场汗，完事之后他轻快了许久，

    “不是谋害，不是天灾”。

    而现在他重复地唱着：“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有一瞬他在担心听众会否因两个生僻字而出戏，方檀在他下一次休息的时候说，算了吧，不是所有人都看歌词。方檀说话时抱着手臂，过了一会儿才把监听耳机重新戴上，听已经录好的第一轨，紧的眉头慢慢舒展开。

    韩复说，方先生觉得这版还不错的话，我再出去走走。他走到楼梯间，叶瑾已经不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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