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青春借贷(1/1)

    方檀一直允许韩复留下来过夜,这夜也不例外。刚录制完一期真人秀,又全心全意伺候完方檀,韩复有足够的理由感到疲惫,结果却是睁眼躺在床上,太阳穴隐隐作痛。就算方檀本人就躺在他身边,他却依然想得起刚跟方檀见面的时候。

    ——不是方檀提出想给他某些好处并要求韩复付出更多的时候。是更早,这个节目刚诞生第一批能被观众记住的选手的那一场,全体选手均只有钢琴伴奏。在韩复之前的是个大嗓女伶,摇摇曳曳唱一首已故天后林秋弦的《三心二意》。韩复少年时听过几首林秋弦,被这人的选曲吸引了注意力,又因她的唱腔面色不善。从韩复站的角度看过去,隐约能看见特意被节目组请来为选手伴奏的方檀。方檀垂着眼,并无比旋律更起伏的神情,甚至刻意作出一幅沉浸于音乐中的样子。

    韩复想:原来他连这样的表现都可以容忍吗?

    韩复准备的是长生天乐队的一首冷门单曲《Difficult Times》。原本他不想这样做,但仍在舞台上,在副歌高音部分添了几个过于宛转的转音。不知情的观众大声鼓掌叫好,有几张老面孔甚至又开始抹泪。他偷偷别过眼去看一旁的方檀,仍不见他皱一下眉头。

    韩复其实并不想借这种失误引起对方注意,无非兴起,试图以自己的瑕疵烛照整个舞台过于荒谬的包。那时他甚至以为自己是以身饲虎的人。

    他下了舞台,准备溜到天台上,忽然节目助理找上他。

    方檀就在化妆室,见了韩复,第一句话问:“何训先生最近怎么样了?”

    何训是当初TSF的经纪人。韩复闻言冷笑——或只是唇角不由自主地一抬。

    “听说得癌症了吧!”

    方檀“哦”了声。表情较一句话前仍没有太大变化。不过这下韩复看清楚了:这人也未必是笑着,但至少对他是温和的,并非一张和名气所匹配的、传说中冷硬的脸。化妆室的门早就关上了。韩复忽然意识到方檀想要什么:这名音乐才子是同性恋的传闻一直飘荡在整个行业上空,隐秘得让他手心冒汗。韩复确信两人间每一次呼吸,都将成为他心口一道重锤,直到最后的询问来临。

    果然,方檀又问他:“那你这些年,写了多少歌?”

    韩复剩下的烟都被方檀收走了。他想到阳台上站一会儿,然而腰比所预料的更酸,他只能用手肘支着身体,于是目光离睡下的方檀更近了些。他现在没法写歌,只能掏出手机,在备忘录里积攒一点词句片段。

    在确认被公司雪藏的第二年,韩复开始谋一些生路。那时何训早就不带他了。韩复有了第一个化名:二十一郎。二十一是TSF首张专辑当年的销量总排名。

    多年后方檀替他筛拣旧日作品,必然得到大批弃曲。因韩复一早以二十一郞的名头,将所有“还过得去”的歌,尽数卖给几个独立厂牌的小艺人。

    很少有人追问这个化名背后是哪一张脸。只有一次,二十一郞得到“写得很有筋骨”的评价,来自一位被引介给她,还算小有名气的女歌手。那意思却绝非赞美——女歌手刚刚成婚,至多追摹恋爱中小女生心态引吭高歌甜蜜蜜,再扮都市轻熟女形象已是不易,更绝无可能假装钢筋铁骨女超人。

    只有一首歌,仍保留韩复的名字。

    那是更后来的事:李苡辗转托人给韩复带了封信,韩复读罢,不发一语,将自己埋在家中,两周没出门,打嗝都带泡面味,终于写出一首歌还赠给她。

    那首歌叫做《好天气》:用词轻快如马卡龙色氢气球,放上天空便几乎透明。李苡收到歌又是几周,传了个在家自弹自唱的视频。视频中她眼角含笑,连声音都比早年更甜。她的吉他还是韩复教的,现在只剩下几个单薄和弦可操使,然而长情粉丝久旱逢甘霖,个个欣喜欲狂,浑然不顾这些,弹幕里振振有词:这叫less is more,可见女神一如既往,从未变过。

    画面里这一行字从她左边女儿身后飞出来,要向右边婴儿床飞去。它飘到李苡脸上时,她竟像目光穿越时空,看见这行弹幕,微翘唇线适时一僵,眼看着有向下掉的趋势。韩复赶紧关掉视频,不作他想。

    韩复写了几行字,嘴里有些发苦,手也支得累了。虽然夜深,外面城区的光芒却仍经久不暗,让他看见被子下的方檀轮廓——仅是轮廓已经足够。他关掉手机躺在床上,隐约的头痛从太阳穴转移到额角。

    他突然想到自己已经二十八岁了。二十八这个数字让围绕着他的所有挫败感都变得清晰、明确、一触即发,唯有一件事反而因此变得质地模糊,不可捉摸。

    韩复再次坐起来,这一次终于有心情盯着方檀沉睡的侧脸。黑暗里看不清对方眼角细纹,韩复花了很大力气,才压下去“重新开灯把一切照得亮堂堂”的念头。但就在此时,窗外突然闪过一两声机车引擎轰鸣,声音不大,但恰好打断韩复此刻的思绪。

    韩复依然睁着眼,被忽然打断思路的感觉让他心烦意乱,甚至想伸手将方檀推醒,好一次性问够一直堵在他喉中让他呼吸困难的问题,然后在方檀冷冷的坦白或更冰冷的沉默里摔门而出,第二天他就会成为一个没有合约在身的素人,身怀无数成为网红的可能。

    被强行移植到这些假设上的思绪让韩复感到片断般的快意。又过了一会儿,他再次躺了下去。

    韩复感冒了,四肢发冷又沉重。方檀比他好点儿,但终究没法把韩复弄到自己车上。他靠在床头,懒洋洋看强撑起来去摸手机请假的韩复。方檀眼圈发红,这一眼反而带着点风情——只可惜韩复从来没心情抬眼多看一看。

    “没想到你也不会开车。”方檀说。

    韩复冷着脸说:“十年前就在学,一直学不会。”

    方檀没说什么,只是笑笑,踩着拖鞋起床,离开卧室还不忘十足贴心替韩复带上门。他在写歌之余帮一家杂志写乐评专栏,过了以稿费糊口的阶段,纯属不吐不快性质,笔锋腔调都比本人毒辣得多,竟然越写越快意,一点小感冒根本不足为惧。

    韩复的录歌写歌计划,却被方檀打乱了。

    但他现在根本没力气计较这些,何况后面加快效率,这日的空缺就并非不能弥补。他在意的只是刚刚那一笑——仿佛对韩复冷面冷口毫无芥蒂的温情一笑。韩复知道无论是刚才的、还是更早之前的表现,都足以说明他毫无乖巧对人的天分;他越是知道这些,就越是对方檀潜规则自己的理由一无所知。

    TSF也已解散很久。韩复不知道方檀说出那句“想给TSF写歌”有什么意义。他们最红的时候,能参加前辈徐一桥的作品展,尽管只是在串烧中露一露面。各自单飞后徐一桥给祝启蓝填词的《光同尘》,一直是播放器里祝启蓝“最热歌曲”首位,尽管热评一茬茬更新换代,最热一条发表于两年前,祈祷大师一路走好天堂里再无车来车往。

    而韩复一直等到现在,等到方檀对他投来漫不经心的一笑。方檀可以笑笑,韩复却没办法一笑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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