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故人情深(1/1)

    :心有所思

    驾座上的赵野双臂环胸,与人客客气气聊天说话,但那张脸天生嘴角微微上扬,不笑时亦像笑,眼神深邃若有情意,绣娘们不分远近,眼睛都忽闪忽闪的。

    原婉然微感异样,脚下跟着迟滞。

    赵野似有感应,笔直朝她睇来,脸上展开一抹真正笑容。

    「娘子。」他朗声唤道,跳下车撇下旁人走来。

    原婉然心头那点疙瘩登时没了,欢喜淡淡地看着她家那口子,浑然未觉四周绣娘飕飕看来。

    赵野青春正盛,儘管神色閒散,掩不住浑身生气勃勃;长腿高个子一下车走动,那抬头挺胸,从容不迫的仪态,举手投足都赏心悦目。

    绣娘们的眼睛更亮了。

    赵野全不把旁人眼光放在心上,走到原婉然跟前,低声问道:「累吗?」

    原婉然摇头,几个绣娘笑了,笑声不怀好意,她一度疑心自家仪容哪里不妥当,旋即发现绣娘们的视綫落在自己身后。

    她回身,后方立了一位玫瑰红宽袖缎子长袄的绣娘,小脸高高昂起,神情泰然,如若不是脸色有几分铁青,真能叫人信服她的心境如脸上那般平静。

    有绣娘笑道:「千金小姐,见了男人照样走不动道儿。」其他几人亦咯咯笑。

    原婉然在旁按原话思量,大抵红衣绣娘盯着赵野不放,招致其他人笑话。认真理论,四下的绣娘个个见了赵野都走不动道儿,单拎红衣绣娘当众揭短,不过五十步笑百步。

    那厢红衣绣娘扫了笑话她的人一遍,昂着下巴,踩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离去。

    原婉然初入绣坊干活,心神綳了一日,上车以后很快便觉得乏了。车上引枕毡垫俱是赵野另用自家之物铺设,色色干净整洁,原婉然放心倚在枕上,听着车轮转动,骡蹄答答,眼皮越来越沉。

    恍惚间,她赫然回到绣坊门口,丈夫照旧驾车等在路边,一干莺莺燕燕围绕。

    这回赵野幷未发觉她的存在,同绣娘们閒扯,两下里你一言我一语,热络非常。

    「相……」原婉然一度要唤人,半途吞声。

    赵野与人有说有笑,似乎乐在其中,可会乐意她这时现身打岔?

    原婉然默然留在原地,等待赵野像上一回留神到自己身上,然而凑近的绣娘越发多了,她给挤得退开几步。

    「相公。」原婉然终于綳不住叫唤,赵野听不见,陷在女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中,谈笑风生。

    原婉然继续叫人,奋力挤入人群前行,怎奈人潮一波波涌来,把她挤出老远。没多久,赵野淹没在女人堆里,终于再不可见。

    她打了个冷颤,睁眼惊醒过来。

    车厢里动静稍大,赵野便即回身顾视,因问道:「气色不大对,你梦见什么了?」

    「你……」原婉然乍醒迷糊,便要道出梦境,临了留个心眼儿,思量着赵野与绣娘应酬幷无逾矩处,自己记在心里,想在梦里,倒显得小肚鶏肠疑心病重。因而嗫嚅:「梦里人多,我们给衝散了。」

    赵野端详他的小妻子顷刻,「那敢情好,」他笑道:「梦是反的。——过来。」说时,张开手臂。

    原婉然缓缓挪近驾座,教丈夫一把搂过,抵在温暖结实的怀里,又听他认真道:「我就跟婉婉在一块儿,不走开。」

    原婉然直觉赵野心知肚明自己疑虑,然而他的抚慰底下没有一丝轻慢。

    她依在丈夫臂弯,一颗心暖暖的,如同蜡迎着焰火融化。

    话虽如此,她终究没忘记光天化日两人行在路上,一会儿便轻轻挣开赵野端坐。拂理鬓髮时,她瞥向路上,疑道:「相公,这儿是五福胡同?」

    「对,就快到家了。」

    他们走过头了,原婉然暗忖,五福胡同在他们家所在的四喜胡同后头,来回绣坊无须经过这条路。

    路旁一个婆子正跟货郎讨价还价,见了赵野,笑道:「赵官人,咱们胡同埋了宝贝,你都绕几圈啦?」

    原婉然听说,等赵野跟那婆子打趣完了,问道:「相公,你一直在这附近转?」

    赵野耸肩,「想让你多睡会儿,车停路边占道,那就绕路。」

    原婉然对住丈夫的侧脸怔楞片刻,猛地往前一瞥,确定无来人,飞快抱一下他腰间又赶紧若无其事坐正。

    赵野握住她搁在腿上的手看向前方,无声微笑。

    黄昏下起雷雨,天光晦暗,夫妻两人便早早上床安置,一时未入睡,对面閒磕牙。

    这日原婉然新进绣坊,有一肚子的话可说。

    「绣坊分『富』、『贵』字两班,我给拨入富字班,师傅姓蔡,人不错。下工时,我绣的一片叶子剩不多便能绣完,打算绣好再走,师傅不让。她说到了下工的点便该下工,天色阴沉,兴许要下雨,早些回家的好。」

    「班里其他人待你如何?」赵野支肘托头侧躺,另一隻手掌轻轻落在他的小妻子头侧,大姆指有一下没一下抚过她鬓边的青丝柔肌。

    原婉然略想想,便道:「他们待新人比另一班贵字班好。这回绣坊招两个新人,我进富字班,另一个进贵字班,贵字班的新人你该见过,便是下工那会子,让人喊『千金小姐』的那位。」

    「喔,她。」

    「嗯,奚落那姑娘的绣娘都是贵字班。大家同一个班,况且盯着你不放的绣娘多了去,那些人偏奚落她。」

    「那姑娘对你相公不只看看而已。」

    「咦?」

    「当时你们一前一后离得甚近,我上前迎你,大抵她那里瞧着像我衝她去、朝她笑,便也向我笑。那些绣娘就是笑话她这个。」

    「……原来是这样。」

    「小误会而已,那干绣娘揪住芝麻大的事编排,八成对她其它地方也看不过眼,藉故敲打。」

    原婉然听说,恍然道:「是了,管事娘子领我们新人向两班绣娘打招呼,轮到她时,她说姓官,住城东,以后的话便夹缠好多成语,不大好懂。别人问她『读过不少书吧?』,她说:『略识之无。』大伙儿你看我我看你一脸迷糊,她不解释,只是笑,有些人便不大高兴。——相公,『略识之无』什么意思?」

    赵野给她讲述前朝诗人白居易,六七个月大已认得『之』、『无』二字,「……『略识之无』,就是说一个人识的字少,也是向别人表示自家识字的谦虚说法。」又道:「那官姑娘不管旁人明白与否,只顾掉书袋,可不像谦虚的意思。」

    「她确实有些神气。也难怪,家住城东,本人又识字,从前必是好人家的小姐主子,家道艰难才出来做绣娘。说起来,她也不容易。」

    赵野捏捏她耳垂,「那官姑娘性格要强,你别露出可怜她的意思,不讨好,反而要得罪人。」

    原婉然应着,冷不防天上轰隆一声雷响,唬得她一颤。

    赵野凑过去搂住她,轻拍背脊,笑道:「不怕。」

    丈夫年轻健壮的身躯近在身畔,遮住窗外雷光,原婉然心头一阵踏实,脱口柔声道:「嗯,你在。」赵野的手在她背上一顿,窗外又一波雷光。

    屋内几霎工夫闪亮如白昼,原婉然清清楚楚迎上赵野的目光,雪亮犀利,像要穿透她的人,翻出她内里所有情思一一检视,连最隐晦细微的都不肯放过。

    他的眼神那样心无旁骛,仿佛世上只有你一人,原婉然给这么瞧着,不觉瞬间屏息,而后脸红心跳莫名发怯,一骨碌翻身背对,「我睡了。」

    她一动,赵野便扑过来,身子紧贴她背脊,健臂环住她,手掌伸进她肚兜底下,握住雪峰摸揉。

    原婉然忍住轻哼,疑心今晚又要不得閒,赵野在她颈侧亲了亲,「好好睡。」之后倒安静了,唯独大手紧附她胸前软嫩,寸土不让。

    原婉然已习惯赵野贴身亲昵,便合眼假寐,慢慢陷进了黑甜乡。

    不知过了多久,墨宝吠叫传入耳中,赵野在门边低低喝禁让她别响,雨水打在瓦上地上,远处似有鸟鸣。

    她翻身,含糊不清问道:「怎么了?」

    赵野回床畔亲亲她的面颊,「没事,你睡。」

    她睡意实在浓,闻言便又睡下,再醒时雨声淅沥,窗外天色依旧未明,而床的另一侧已然空空如也。

    「相公?」原婉然揉揉眼睛,屋里幷无赵野身影,打开房门,堂屋无人亦无墨宝。

    她立刻回房穿衣挽发,点灯打伞往外寻去。四下阴暗落雨,夜风微冷,她寻到二门外,临街那排倒座房亮着灯火,传出老人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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