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红光紫雾(大修)(1/1)
:故人情深
原婉然走近倒座房,那老人似在屋里擤鼻子,慢吞吞道:「……我思量死的死了,活的还得活,頽丧下去不是办法,这身听声寻穴的本领荒废了也可惜……今儿瞅着天气不好,早早到郊外等着,等打雷下雨,探探哪块地儿底下藏了宝贝儿……」
静默刹那,屋内啪的一声响亮拍桌,杯碗当啷磕响。
「嘿,皇天不负苦心人,真给老子找着了。」老人话声陡然精神饱满,「站在那地儿上头,天上打雷,脚下便响动,动静极小,一般人听不出,我却决计不会错漏,下头一准儿有墓室。老子赶紧找木头树枝作记号,抬眼一瞅,荒郊野外颳风下雨,黑漆漆不到头,就我一个人,家去也是这么着,就我一个人。」那老人抽噎几下,呜呜哭了起来,嚷道:「娟子走了,我一个孤鬼儿要金银财宝何用……」1
赵野给伏桌哭泣的老人拍背,趴在地上的墨宝起身,摇摇尾巴小跑到合上的门前,抬前爪挠门板。赵野见状,离座开门,和他的小妻子打了照面。
「夜凉,出来做什么?」他问,把人往屋里拉。
「你不在,我担心。」原婉然轻声答道,儘管见到人了,依然上下打量确定他真正安好。
面前人儿的眸子墨润温柔,那般目光倾注在自家身上,赵野心头一片柔软。
身后老人含糊问道:「阿野,同谁说话?」
「我媳妇。」赵野回身,牵原婉然慢慢趋进房里。行了几步,原婉然嗅到一股酒气。
房里当地一隻圆桌,桌上烛火摇曳,几盘小菜没动多少,酒壶歪倒一边,附近无酒水痕渍,显然酒壶倾倒前便空了。
老人由桌上肘弯抬头坐直,显出高瘦身形。他约莫五十来岁,发须斑白,五官甚是普通,仿佛到哪儿都见过这张脸,让人看着眼熟,扎人堆里却又认不出。这时他醉眼朦胧,脸上涕泪未及全数抹净。
赵野向原婉然道:「这位是尤四公,在水井胡同长生当铺做朝奉。出征前我给你的单子提过。」
原婉然记起,道了万福,「四公。」
尤四公一面应声,一面端详原婉然,眼圈儿又慢慢红了,「我遇上娟子那夜,她正是你这般年纪。」
赵野在旁解释:「娟子是尤四婆婆的闺名。」忽然压低声音:「前阵子没了。」
「不一样,天色不一样,」尤四公看向窗外,抬手在半空胡乱比划,「我俩相遇那晚,月亮可美了,玉盘一样挂在天上,一颗星子也无……」他忽然扬首朗诵:「『皎皎空中孤月轮』,那时我心血来潮,来了这么一句,没念完就摔个狗吃屎。乱葬岗那地方,啧,尸体、土堆横七竖八满地堆垛,稍没留意脚下就出岔子。我扑在一破席裹的身子上,那人便是娟子……」
原婉然寒毛直竖,这位尤四公在乱葬岗认尸体作媳妇?
赵野搂住原婉然肩膀,道:「四公,我媳妇胆小,听不得坟墓、尸体这些话,我让她再取酒来。」
「哟吼,你小子懂得疼人啦?」尤四公哈哈打了个酒嗝,向原婉然摆手,「别怕,没事,你尤四婆婆好端端的没死,只是让娘家埋了。」
娘家活埋女儿?原婉然揪住赵野衣袖。
赵野温声道:「幷非故意活埋。那日婆婆吃水煮鶏子,不慎噎着背过气去,婆婆的爹娘和仵作全当她死了,破席裹了人扔进乱葬岗。四公这一撞,鬆动婆婆堵在嗓子的那块蛋子,歪打正着救人醒转。婆婆感激救命之恩,便嫁了他。好了,你去取酒。」说完,把原婉然直送到门口,低声道:「别管酒,你明日还要上工,回房睡下,四公有我招待。」
「这样合式吗?」原婉然细语:「四公是客,也是长辈,我怎能露个面便回房睡大觉?」
尤四公乜斜眼,自顾自倚桌托腮感慨:「姻缘天注定哪,乱葬岗那等地方没油水,我从不去的,可巧那日一同行教官府喀嚓了,扔到乱葬岗,我去收尸重新安葬……」
原婉困惑,乱葬岗阴气重、景色可怖,故而一般人能避则避,怎地尤四公不去,却是为了「没油水」?
抬眼向赵野探询,赵野难得眉心微结,向尤四公道:「四公,您尝尝酱牛肉,看我的手艺如何。」似乎急欲堵住尤四公的嘴。
原婉然摸不清尤四公真正来历,对这位老翁和赵野两人察颜观色,隐约觉着前者所说没好事,还是不听比较稳当。
她在丈夫臂上轻轻一按,「我就走。」便回房。
赵野眉结鬆开来,伸手探向前行的妻子背影,朝她圆翘的屁股拍了一记。
翌日赵野送原婉然上工,回转家里,尤四公已在房里床上坐起,皱眉手抚胸腹。
他拣床畔凳子坐下,向老人奉上一碗盐水,「四公伯,缓缓不适。」2
尤四公谢着接过,一饮而尽,闭目养神一阵子,问道:「阿野,我酒后可说过不该说的话?」
「说了。」赵野对着尤四公,面色凝重。
尤四公一拍脑门,满脸懊恼,「都说什么来着?」
「说尤四婆婆是您的心肝宝贝,您最爱伺候她洗脚丫子,每晚端热水替她洗得干干净净,洗完擦干还要呵几下痒。」
「哎呀。」尤四公老脸飞红。
「我媳妇也在一边听着。」
「哎呀呀。」尤四公摀住老脸。
赵野悄不作声连屁股带凳子往外挪动,「四公,跟您说笑罢了。」
「唔?」尤四公由双掌抬起脸。
「刚刚那些话是您上回醉酒说漏嘴的,这回您就讲了一件奇事:四公仗义野坟行,英雄跌跤红鸾动。」
「兔崽子,戏弄老人家。」尤四公又气又笑,挥手拍赵野脑门,这一手迅疾如流星,幸亏赵野早作准备,一歪身子闪过。
「四公,您吃醉酒,什么心事秘密都往外掏,往后酒水上头节制为好。」
尤四公斜睨赵野,「兔崽子,怪道昨儿让你斟酒来吃,你干脆应下,拦都不拦,搞半天给老子下套,等着说教。」
「四公,这我得驳您话了。」赵野笑道:「四公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饭多,往后我向您讨教的时候有的是,岂有向您说教的份?不过担心您酒后失言惊动官差,变个法子相劝。」
尤四公垂下脑袋,嘆道:「我也晓得自家这毛病能要命,娟子在世,我牢记忌讳,滴酒不沾。——我死了,她靠谁去?现如今,她不在了,我吃酒,才好稍稍忘记这事……」几滴泪水掉落身下被子,被面绽出一点点水渍,他连忙擦拭眼下。
「四公,你这样子婆婆会担心。」
尤四公抽抽鼻子,「我就关在自家宅院吃酒,隻除了昨晚,在你家喝醉。这你也清楚。」
「是,不过最近您越喝越多,传到外人耳里,保不齐钻空子算计您。」
尤四公专发富贵人家墓穴,少不得同伙作案,当铺又买卖赃货,一旦事发牵连者甚多。那些伙伴、卖家不会冒险放任他贪酒嘴巴不牢。
尤四公沉默良久,末了摆摆手,「以后四公不碰酒。江湖打滚一辈子,年少顺风顺水,临老倒翻船,没的惹人笑话。」又问:「你媳妇呢,昨儿四公没吓着她吧?」
「她上工去了。昨儿您一开口讲乱葬岗满地尸体,我便支开她。」
尤四公干笑,「我真是,头回相见没带见面礼,还胡言乱语。你代我向她赔礼。」说完,敲敲脑袋回忆,「我仿佛记起来了,你媳妇是不是长得挺俊的?」
「是。」赵野笑答,又道:「别告诉婀娜我媳妇生得标緻,她要问起,您一个劲儿夸我媳妇『老实』准没错。」
「我理会得,」尤朝奉重重点头,「一次我夸北里一个跟她同岁的女娃娃琴艺胜过她,这以后一年,整整一年,我上你们天香阁作买卖,她必拉我听她练琴,追问胜过那女娃娃了没、胜过多少。」说着,两人都笑了。
「阿野,」尤四公问道:「你喜欢你媳妇?」
「自然。」赵野一口答道,迎向尤四公审慎久视,笑说:「她那品貌,谁喜欢都不稀奇。」
尤四公的手隔着被面在大腿上推摩几下,「你媳妇一看跟咱们就不是一路人。你的事她知道多少?」
赵野收去笑容,缓缓道:「她知道她该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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