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将息(5/5)

    “奥斯蒙,请飞到上面去,点燃这袋星屑。我要是死了,你就……”术师艰难地挣脱一条胳膊,扯下颈间的吊坠,做出托付给他的动作。

    “我就死定了。”奥斯蒙瞪了他一眼,强硬地将吊坠推回去,短短几秒内就变为熟悉的魅魔形态。“坚持住,我很快回来救你。”他飞向了祭坛顶端。

    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接这个任务,他们低估了黑暗侵蚀的程度。奥斯蒙能感觉到自己的意志在逐渐消失,他重重咬住手指,借由伤口淌下的血滴低声说:“祝福术。”

    意识重回大脑,奥斯蒙不时回头关注黑暗中微弱的亮点,挥动翅膀冲向高空。

    漫长的沉寂过后,爆裂开的白光骤然淹没了无边的黑暗,祭坛中心的火盆燃起熊熊烈火,驱散了所有邪恶。

    术师脱力般摔在地上,遮挡双眼发出如获新生的抽泣。他哭得太投入了,以至于魅魔飞到身边也没有精力去理会。

    如释重负的笑容没在奥斯蒙脸上维持太久,他注意到尤莱亚哭得过于夸张,立即扯开他挡住脸的手说:“任务完成得非常完美……你怎么了?”

    “我很害怕,诺维雅……放逐之地连光明都不愿眷顾,她哭着松开我的手,独自走进那片黑暗里,我的心也随她进入了黑暗……”他怎么能忘记那片可怕的黑暗,没有生机,也没有希望,正如吞没他的黑潮,足以唤醒所有的恐惧。

    他还是个年轻人啊。无论受到怎样的训练,仍无法掩盖他只有二十余岁的年纪和一颗遭受伤痛的心。奥斯蒙无论如何也不能无端地指责他了,而是抹去术师的眼泪,捧起他的脸颊,在那双颤抖的嘴唇落下亲吻。

    “你没事了,这里没有黑暗。”奥斯蒙说话时悲伤地阖上眼睛,滚落的泪水成功唤醒尤莱亚的理智。

    术师先是沉默地涨红了脸,然后以自己的手捂住奥斯蒙的手,用轻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你悲伤的是我,还是你自己?”在他的瞳孔里倒映的男人明显丧失了大部分的人类特征,眼白被黑色取代,属于魅魔的角和花纹也顽强地留在他身上。

    奥斯蒙勉强一笑:“我还没来得及改变形态。”

    “在你试图把我当孩童一般愚弄前,应该想想我的身份——灰塔术师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尤莱亚摇摇头,他们的旅途可能到此为止了,完全转化为魅魔的人依照规定,必须进行处决。

    他们再次沉默了,尤莱亚无法不去想精灵的话。多琳鼓励他去寻求本心,尤莱亚自己却不确定。真的吗,一个魅魔?如果灰塔的导师们知道他的心防为邪魔开放,或许当场清理门户的心都有。

    但是,该死的,他的确为奥斯蒙心动了,甚至主动抬头含住魅魔的嘴唇,对他唇齿的温度产生了眷恋。

    奥斯蒙的后背为此震颤,推拒片刻就紧跟着沉沦进这个过于温柔的吻中,来不及擦拭的泪水掉在他们相触的唇上,意乱情迷的二人立刻受惊似的分开。

    想拥有他,却不想占有他。这究竟是怎样的情感,尤莱亚已经心知肚明。从他想为奥斯蒙擦净眼泪的念头诞生起,就注定了他选择走出诺维雅的记忆,去爱上另一个糟糕至极的家伙。

    “以前是我说话失礼,其实你是个不错的……嗯,半魔,十足狡黠的家伙。”他们真应该忽略受那双该死惑人的眼睛,看看他真诚的内心。尤莱亚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爱”这样奔放热烈的词藻,他只是羞怯地抿起嘴唇,隐含期待的目光足以表达所有的情绪。

    奥斯蒙眼中的热情冷冷地降低下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目前的形态对人类有多么致命的吸引力,见多了人类看他时的贪婪后,便不假思索地将术师归为他们一类,哪怕那双澄净的眼眸里还有些许小心翼翼。

    他突然的冷淡并非无迹可寻,尤莱亚了解过奥斯蒙遭遇的痛苦,当即抓住他即将离开的手臂,由于急于解释而抬高了声音:“你怎么能把我和他们相提并论?我不是……”他的表情甚至纠结成一团,“啊,该死的!你听好了,爱建立在性之上,可它包含的不止有欲望。”

    “你的意思是你爱上了我这个认识没多久的人,恰巧我又是个魅魔?拜托,你的话还能更有可信度。”奥斯蒙大概是想做翻白眼的动作,他试图去相信术师说的话全部都是发自内心,可惜要做到这点需要不小的勇气。

    又来了,这固执的家伙,究竟有多恐惧成为人类才总是否认他还有半个人类身份的事实?尤莱亚恨不得抓紧他的肩膀怒吼,但迎上奥斯蒙饱含伤痛的眼神,只能狠狠叹一口气。

    “不,你不是魅魔,进行了净化仪式后你就是彻彻底底的人类了。我依然有责任送你去参加仪式,在这之前我将以守护者的名誉起誓,绝对不会再和你有任何亲密接触,以此证明我的心从未因魅魔的诱惑力动摇。”

    他真心实意的誓言稍稍打动了奥斯蒙,从尤莱亚的瞳孔倒影中,他看清了自己非人类的模样,慌忙挪开视线,说道:“帮我……需要很大勇气的,我是说,极少有人愿意肯为了一个人去抗争……”更何况是为了一只魅魔。

    “巧的是,我就是那种人。”尤莱亚先站起身,拍去衣袍上的尘土,向奥斯蒙伸出手。“走吧,现在和我去找附近的神教。”

    “你的誓言,别忘了。”奥斯蒙忍不住提醒他,换来术师的笑声。对方回头认认真真地说:“你放心好了。”

    原本按照预计,他们去进行仪式,结束了就带奥斯蒙回灰塔。通过净化仪式的半魔已经有了和黑暗力量对抗的能力,何况他是个法师。再经过灰塔的试炼,奥斯蒙与他便可以留在北方共同抵御邪恶。

    但他们都低估了神教对邪魔的忌惮。站在神教的审判团下方,尤莱亚正面对着一个冷冰冰的指控:“来自灰塔的术师,你也被一只魅魔诱惑了?”

    并非如此。只是他的辩解被审判团的声音淹没,残酷的铁链不由分说地拘束到奥斯蒙身上,领头的神官面带厌恶,宣布道:“这位术师自有灰塔决定他的命运,但对于那只魅魔,它的外表已证明它堕落之深,即刻进行审判。”

    “什么?你们怎么能通过外表来决定我是不是罪恶的化身?”奥斯蒙大声反驳,接着就被法术封住了开口的能力。

    “奥斯蒙……”尤莱亚控制不住地去看他,即使知道可能会因为这一小小的举动影响神教的判断。但是——去他的吧。他讥讽一笑,受说的没错,这些人已经认定了他们是一伙的,都该堕入地狱,却不肯倾听受审判者的辩驳。

    所以术师毫无顾忌地走到奥斯蒙前方,张开手臂作守护的姿态。“他是不是该受罚,不是我说了算的。但是我可以选择承担他的罪孽。  ”

    “我知道规则,我愿意替他担保,我是灰塔术师,有这个资格。即使他们说你是怪物,我也会挡在你面前。”他回头对惊慌失措的奥斯蒙报以微笑,转而沉下脸面向审判团。“要审判他,就他妈的先审判我。”

    即使耳边是“不洁”的怒斥,尤莱亚依然坚定地说道:“给他个机会,降下真神的仪式,由神来决定他究竟是不是恶魔。”

    这下灰塔的脸面都要荡然无存了,光是想象回去的惩罚,尤莱亚就颤抖不已,但是他想为奥斯蒙争取来新生的机会,他不应该像那些失去理智的邪魔一般遭受不公正的审判,连净化的资格都没有。

    一位灰塔术师几乎是威胁的要求足够神教深思熟虑了,审判团针对魅魔的处理吵闹了很久,才有神官汇集了他们的观点,开口道:“我们决定让魅魔参与净化仪式。”

    这样的判决足够了。奥斯蒙转身跟随神教的骑士前往仪式场地。正如尤莱亚担忧的那样,他不能再做过多可能加深他诱惑术师的嫌疑的事,哪怕是最普通的道别。

    奥斯蒙跪在法阵中央,随着仪式的咒语响起,犹如蚁噬的剧痛蔓延到全身各处,他因此低声惨叫起来。

    黑色的液体和皮肤碎片簌簌落下,这是一场生还率极低的仪式,受试人的内心早已与黑暗纠缠融合,强行剥离开的代价就是生命的损耗。

    魅魔身后的翅膀有如遭受无形的烈火焚烧,逐渐变得破损。此时他才抱紧双臂呜呜哭泣,全力抵抗心灵的黑暗才免于继续遭到腐蚀。

    “尤莱亚,我想和你去灰塔……”

    轻声的呢喃仿佛穿越风声传递到术师耳畔,他若有所感,停顿下写信的笔。这是一封送到灰塔的信。那些导师们不会喜欢他被“蛊惑”的行为,因此他得去北地的最深处做守护者。那是最接近放逐之地的地方,是他的恐惧根源,但如果他的心灵有了归属,想必那里的恐惧不会再作为梦魇时刻纠缠。

    将折好的信交给神教骑士,尤莱亚做出祷告的动作,祈祷奥斯蒙能挺过仪式。

    日月交替了两轮,敲门声惊动了保持祷告姿势不变的术师,年长的神官语气晦涩地说:“你的同伴活下来了。”

    “是吗……感谢您。”尤莱亚静默片刻,飞快地起身冲出房间。在漫长的走廊尽头,他看见了一个浅笑着的男人,深色皮肤,面容坚毅,那些恶魔的象征却荡然无存了。

    奥斯蒙闭紧仿佛能吸走灵魂的眼睛,手指敲了敲嘴唇,笑嘻嘻地说:“我的爱,没有那双眼睛诱惑你,你还有对我的十分之一的热情吗?”

    “正如你所说,我的爱意并非源自皮囊,而是你纯净的本性。”尤莱亚挪开他的手,遮住世人又爱又恨的双眸,实实在在地亲吻上去。

    如果说此前的每次悸动都因为审判的绝对公正性而强行遏制,那么现在他们都无罪了,可以纵情欢愉了。

    他们骑马返回灰塔,回到没有生机的荒原上去。长夜漫漫,魔鬼将息。不久之后春天就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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