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友弟恭(1/8)

    又是一夜大雪,城中雪崔嵬。

    雪后初霁,森寒尤甚。几只鸟雀飞离歇山顶时扑落了檐上雪,贴着角簌簌而下。

    寒梅正开着,谢兰玉狐裘毛领托着下颌,在园内赏梅。

    名为赏梅,其实心思也不全在花上。但屋内决计不可再久坐,腾了个地儿久坐,也别有一番意趣。

    雪后千林尚冻,梅花因得头年栽种,花簇小,昨夜的雪又厚,压得枝头直打弯。忽被风吹落了些积雪,枝头猛地弹起,一枝牵连另一枝,端坐花枝前的谢兰玉被袭了一身雪。

    他不疾不徐拂去身上接住的落雪,指尖沾了点微凉的雪水,当真冰肌绰约。素白袖袍间被塞了手炉,不多热气氤氲,脸色却比极目的皑皑雪色更白。

    如霜似雪便是愈见白而生寒,寒极消热又该化了去。但谢兰玉那是温凉的白玉,合该掌手上,用炽热来贴手心捂着。

    “公子,我推你进屋吧。这会儿赶上化雪,天最是冷了。”

    长盛说着,理好公子腿上的毯子,推着人进屋。车轮碾过,留下两道水痕。

    瓦片窸窣,檐上雪又落了一大片,成堆塌在廊下。

    屋内的地龙烧着,长盛仍将足炉靠在谢兰玉脚下煨热。他的断腿现下还只能觉出痛,医师叮嘱道,久坐血脉不通,身子弱,极易畏寒生病。谢兰玉是无知无觉,寒热全靠府中仆从掌握,生怕公子的身子哪里又不适了。就是连一口凉茶也不敢多给他喝,一点寒风也不教他吹冻着,事事上心谨小慎微。

    谢兰玉被雪水沾湿了月白衣衫,到了屋内,长盛便唤来人,给他换了身稍轻薄的衣服。接着这位断腿的爷又被抱至卧榻,招进来的仆从以半跪姿态,伏在他腿边,小心揉按着。

    谢兰玉蹙着眉,额前薄汗一层,忍痛。膝盖骨往下,刺痛劲儿直涌起,还不只是被寒意侵蚀的酸涩,这揉按的穴位与力道也不好受。于是他借故咬在唇肉上的吃痛,以分散注意。

    忍了许久,终于结了这刑罚。

    小仆从妥帖地抚着他的双足,可真是透心窝的凉。仆从用着手上的热一寸寸倾吞彻骨寒意。看那样子不似服侍人,倒像爱琴的工匠在修一把稀世好琴,专注稀罕得紧。

    仔细瞧那小仆从,耳尖飞上一抹红,又过了会,不自在地抬眼,神情也不大自然。

    “今日是与往日不一样了?”谢兰玉温声问仆从。

    “回公子,是侯爷请来的医师换了套方子,因着要立竿见影,会比往日痛些,公子稍加忍耐。等这一段时日过了,医师便要来给公子重新接骨了。”

    他仰头定定回话,哪家的仆从敢用如此赤白的眼神望主子。谢兰玉只顾着疼,毫无所察那不清不白的眼神。

    再这仆从年纪小,眼神又清澈透亮,像极了初生牛犊,一时让人生不出厌恶。

    一番挫骨的折磨,谢兰玉便缓了半天神。真如纸人般脆,也不怪谢府上下担惊受怕。

    梅花应梦,歌风赏雪,那是文人乐事。誉才子虚名,谢兰玉在书案前作画题诗。皓腕不随笔势而动,起落峰回路转,尽显意气风发。自萧洵北征出了那茬子并非出自本意的事端,他越发觉得自己是鬼迷了心窍,钻了牛角尖也不该如此不像自己…还是应该去外头看看。

    忍耐一个隆冬,说对治腿不抱期望那定是假的。可凡事讲一个缘,但尽凡心,别无胜解。所谓“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正是此。

    卧房门被大剌剌地打开。

    一道黑影闪回,三道皮腰扣衬得人宽肩窄腰,环佩泠泠,好不活泼。

    无人通传就不请自来的,除了那位煞神,便只有谢府的二公子了。

    “兄长—”

    谢骁眼睛雪亮,语间欢欣。转身后门也不带上,便向着谢兰玉走去。

    谢兰玉欲转动四轮木车,不想被围着的一块块画布与架子拦住了。没等他移动脱困,谢骁几步就到了案前,替他移走了阻挡的物件。

    谢骁蹲在木车旁,手也不闲着。先是搓磨着谢兰玉衣衫束腰带,后又隔着毯子揉着他的双腿,说是给其按穴位疏通经络。

    “谢骁,仆从今日刚给我按过了,方才下去。”谢兰玉看谢骁还是看孩子那般,实则他也不大谢骁多少。见他靠在腿边依赖的样子,幼犬般蹭着他,伸手帮他把蹭得凌乱的发抚顺。

    谢骁笑笑,露出两颗虎牙,真是天真烂漫。他可不管,坚持着撤走毯子。“那他这里按了吗?腰臀呢?兄长不常活动,对身子不好。可别等到腿好了,腰又出了毛病。不活动身子总是脆弱些的。”谢骁满脸真挚地说着自己的理。

    面对兄弟灼烫过火的关切,谢兰玉苦笑。随他在木车上按揉了双腿,由着谢骁将谢兰玉抱到了榻上。谢骁怕他冷又给换了汤婆子,十足的贴心。

    从前他爬树翻院门摔断腿都是兄长抱他,现在好不容易换他来照顾兄长,可不得尽善尽美。

    谢骁还沉浸在刚刚抱谢兰玉时,顺势抚过臀肉的触感。他兄长惯来身形偏清瘦,小时候还被乳娘笑没屁股。估摸着因为这段时间坐久了,谢兰玉臀上长了些肉,腰细臀满,隔着薄衫都觉细腻柔软。不消剥开,便能咂摸出桃肉的滋味。

    兄长要是一直这样“做”学问也是极好。谢骁在心中盘算,心满意足。

    “谢骁,好了…”谢兰玉忍住才没发出什么奇异令人蒙羞的声音,他腰窝那处甚敏感,轻易不让人碰及。

    “兄长听话。”谢骁依模依样,顺了顺谢兰玉散了的发,撩于耳侧,露出了削薄的耳廓。上头蹿的一颗小痣,单看没意思,长在谢兰玉身上才显得情/色尤常。

    谢骁任意亲上去,满怀欣喜地闭上了眼。回味似的,轻颤着睫羽。

    “兄长这里还有颗痣。”谢骁身量长上来了,却未脱稚气,笑着看他时眸光流转。

    被男人亲在耳侧,谢兰玉心生奇怪,如此被对待总是有些奇怪和不适的。但受自家兄弟照顾,他又不便多说些什么。本就是他麻烦他人。

    谢骁贴心地给谢兰玉翻了个面,顾忌着兄长的忌讳,他还是隔着衣料,触碰起谢兰玉。

    谢二公子伺候人也有一套。谢骁的力道时轻时重,那销魂的手法叫谢兰玉忍着也十分要命,重时实在不受控地泻出几句。

    “嗯—呃—”听着自己从未发出过的声音,谢兰玉立马红了脸。

    “兄长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只管叫出来好啦。我早遣走了院中的下人,只有我们,无人会听到的。”谢骁话说得缜密,哄着骗着,听着却不似那么回事。

    房檐顶上漏出一束悠长的光。

    谢骁一番话如一道惊雷,轰得谢兰玉颜面扫地。

    “猫儿叫都不如兄长勾魂。兄长不必忍着,只给我听好不好?”这兔崽子是嫌谢兰玉还不够害臊,言语直白激得谢大公子的脸面红得滴血。

    谢二年纪轻轻,可脸皮太厚。因着是家中幼子,母亲宠溺过头以致行事乖张。平日与京中达官显贵之流厮混,常出入烟花场所,话说得浪荡露骨,也不觉有他。

    被伺候得舒爽是一回事,可被谢骁以狎妓这般形容,再能安之若素实是有辱斯文了。

    谢兰玉说什么也不肯再继续任他摆布。

    他拧眉抗拒,撑榻翻身正坐,誓要作罢。双手急于去推搡谢骁过分的靠近与试探。

    可他越挣扎,越是将自己往谢骁怀里送。反便于谢骁对着他这副无用的身子动手动脚。

    谢兰玉冷着脸,紧抿唇,满腹无奈锁在眉间。他双唇厚薄适中,不作神情时微翘的唇珠吻合成一条平直的线,虽无丝毫威胁,但这是他生气时的表征。谢兰玉性子温和,少见他生气动怒。所以谢骁最怕招惹谢兰玉生气,兄长脾气是好,一旦真生了气,得好几日不理他。

    于是这招便对治他有效。

    谢骁失落地撒开,不再拉扯他鼻息相贴。

    下一刻,谢兰玉视他洪水猛兽,忙趁机与他拉远距离。谢兰玉挪到床里头,谢骁坐在床边。两人聊胜于无地隔着一张榻的长度。

    少年委屈地拉下飞扬的眼角,黑如豆的眼瞳,瞬间挤巴出几滴泪。

    “兄长就如此讨厌我吗?兄长对外人,都比对我亲近,胳膊肘往外拐,心岂非偏得过分了。”

    “你先放开我。”谢兰玉叹了口气。

    被他用发带捆住了手背在腰后,又压着床柱,很快半边身子麻了,动弹不得。

    可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谢骁胡闹归胡闹,这才意识到兄长缘何如此抗拒。心里舒坦了些,便心疼得紧,他内心不愿看到谢兰玉受罪。

    他并未使多大的力气,给谢兰玉解开双手时,映入眼帘的却是勒出的一道红痕。左右像各缠了俩半指宽的镯子。

    兄长的身体如人一般娇气,这般不堪折弄。谢骁心想。

    这傻子也没想这是他用手指下了狠劲给箍出来的。

    谢骁善骑射拳脚也好,身体条件出挑。反观谢兰玉,手不能提刀,如今腿不能行。即便在他断腿前,比力气也争不过谢骁。

    这也怪不得他,比起二夫人生谢骁时的顺风顺水,他母亲生他时气血两亏,自小就患有心疾。早产加之婴儿呛了血水,谢兰玉落地就很不易。本以为相府大公子会因胎中呛了血水而导致失明,好在落地后终于睁开了眼,庆幸谢家祖上积德,大公子不是个瞎子。长至十一二岁,先天不足的身体堪堪将养好,只是眼睛时常会因身体不适而看不清东西。

    谢贤教长子克己复礼,却对次子束手无策。这也算是有教无类的反面,道一句人之际遇不同。

    谢贤身居高位,对兄弟二人倒无望子成龙的期盼,教育二子秉承着一切随心,从不勉强。

    谢兰玉未满十九入仕,不久前也历经了辞官养病。看他那随时将要病倒的样子,入仕之路也望到了尽头。

    谢兰玉倒不以为意,君子并非以身居江湖抑或庙堂来自证赤子之心。这也是父亲教的。

    门未掩上,斜辉倾照入室。

    谢骁不再戏弄谢兰玉。将朝中近来称得上大事的一一说与他听。

    头一件是有关侯府的。仗打得漂亮自然得赏,圣上赏了萧洵一处府邸,并有意给萧洵赐婚。萧洵直言自己已有心上之人,苦于尚未确定对方心意。待到心意相通,想请圣上做主当媒。

    谈及此,谢骁指桑骂槐道,“萧洵虽是京中贵女的理想郎婿人选,我认为不然。都说萧小侯爷不近女色,专情又长情。可我看颜家姐姐被他迷得晕头转向,他回京后却是先来找了兄长,哪里记得还有人捧着痴心在等着他,着实是姐姐深情错付真心喂狗。”

    见谢兰玉对于萧洵的婚事并没有太大反应,谢骁把心揣回了肚。“兄长对颜家姐姐,是如何想的?”

    谢兰玉不好说颜灵是被他迷晕在府中的,萧洵也确实是来寻颜灵的,他才是棒打鸳鸯的恶人。

    谢兰玉拂袖掩唇咳了几声,“我如何想不重要。倒是你,领兵的将军也不是尽不通文理。”谢兰玉点到为止,没有再说教。

    “我知晓了。”谢骁乖巧听教,漆黑的眼珠都在练就顺从。上半张脸像他我见犹怜的母亲,长在男人身上,犹显稚嫩无辜。谈及兄长的私事,谢兰玉对他总不愿坦诚这一点,谢骁甚是介意。

    谢骁来时给谢兰玉带了条虎皮垫,皮毛上乘。是他秋猎捕的,一直想给谢兰玉做个什么出来。谢兰玉断腿是意料之外,谢骁只得做了个实用的—给他兄长缝制的四轮车坐垫。

    谢兰玉对自己马虎得很,能康健长大全靠家里人仔细。

    走时,谢骁还在嬉皮笑脸地叮嘱。“兄长生得如此好看,可要在家藏好了。”被谢兰玉红白脸送走了。

    关上门一刹,谢骁纵身上了屋顶。果然,顶上有一片断瓦。

    卧房内与室外是两重天,在寒冬腊月什么不做,都能出一身汗。

    看到来人沿着脸廓滴落的汗珠,谢兰玉才意识到是自己屋内的炭火太旺。

    谁叫谢大公子体虚畏寒,生来是具死人骨头,谅掘地三尺也找不到这么新鲜的冻尸。殃及一屋的花草干热得一天要多浇几回水。

    府内整一冬天的炭约莫都在他这里了。谢兰玉感到汗颜,却也无法。

    “十七,你热的话,自行将正中的那盆炭火扑灭。”谢兰玉瞧他半会儿便汗湿了前后襟。可能是少年人火气旺盛,十七穿得也很单薄。谢兰玉以己度人道,“近日天寒,你还是多穿点衣物好。”

    谢兰玉欲下榻只能假人之手,甚是麻烦。所以待客之道只能将就着来。

    “嗯。”十七不善言辞,也不常与人相处。十多岁的少年抱剑而立,乍一登堂入室,在顶上待了半天,也没有这般局促。

    “姐姐命我来,是有东西给公子。”

    十七是颜灵捡的,念他不通人情,一窍通的武学,机缘巧合一直将人带在身边当弟弟养大。

    少年从怀中取出一副护膝,里一层是狐狸毛,外一层蜀锦纳绣一只半睡半醒的狐狸,神态自得。

    周饰云纹,点缀花卉纹,用红丝线钉片金作边缘装饰。

    “灵儿…还好吗?”谢兰玉最想问的,并没有说出口。抚着护膝上的刺绣,那狐狸灵气逼人的眼睛,又媚又天真,独见绣工精妙。

    “挺好的。”

    “好好看着她…别再乱来了。”谢兰玉神色略不自然,乱来的本事最后看来,他们不分上下。毕竟境遇凄惨地断了腿的人现下是他。

    “嗯。”

    又是良久的沉默。谢兰玉看他不急着走,又挠着脑袋,知道他还有话要说,便耐心等着他想起。

    颜灵的女工活不大能入眼,这副护膝显然是找人做的。女孩家的心思到底细腻,也更敏感、别扭。谢兰玉已经捅过马蜂窝了,与其多说多错,不如什么也不做。

    “对了,姐姐还有话带给公子。公子少与颜嵩明走近,照顾好自己,她过段时间再跟你算账,可别翘过去了。”

    ……

    十七没有去灭炭火,盯着桌上的白釉执壶,最后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谢兰玉没来得及提醒他,他一口气,含着滚烫的茶水喝下,差点没再次跳上房梁。

    谢兰玉伸手要叫来仆从招呼。没等谢兰玉唤来仆从端上温茶,十七就翻窗走了。一阵疾风带过,掀翻了一盆套拉着茎叶的兰草。

    旋即入室的还有一支箭。

    正中床头,竟方便谢兰玉伸手取下。

    箭尾钉的一张字条:明日亥时,老地方。

    自元帝病重,六皇子监国,各位皇子的明争暗斗已不屑于掩饰。

    兵部侍郎颜嵩明是六皇子一派,而萧家是九皇子的母族,另有支持废太子的旧臣。陈朝内有财政困难、军事痼疾和恶性党争,外有南北外敌困扰。历经太宗建陈朝,百年的重文举商,迎来永元盛世,可不到十年的盛世已初现衰败。

    谢家乃是百年世家,祖上乃名士,出过几任宰相,也有女嫁入皇室。只是盛极必衰,皇上有意打击世家的权势,谢家爷自然未能避免,门,值得玩味。

    萧洵进屋时,制止了下人的通传。登堂入室简直称得上如入自家,俗称不见外不要脸。

    他推门而入时,刚好撞见谢兰玉因梦魇而从床上摔下来。

    谢兰玉里衣敞开,想来是在地上挣扎了一番。发丝凌乱,几捋发,胡乱贴在脸上。墨发,玉面,实在好看。

    谢大公子抬头一瞬,这人愣是一愣。

    谢兰玉顶着一张俊美无双的脸,仰面一对桃花眼似含了早雾,初春时节锁着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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