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1/5)

    桃夭是在腊月三十的时候知道的这个消息,当时还不敢尽信,又亲自去查探了,待消息坐实了,他心里只想着得赶紧跟魏王说。

    长乐郎君。

    当桃夭听到的时候,感觉这四个字就像一道霹雳,炸在自己头上。

    他当然知道这个人,只怕这个名字街头妇孺走卒无一人不知

    长乐郎君,便是梁幽帝身边的妖孽祸水!

    梁朝成业年间,十三岁的长乐郎君由清平坊几经辗转,被梁幽帝接入宫中。甫一入宫就主张建了自雨亭,梁幽帝大为赞赏,封他做了殿中监,不就又封了内侍监,宫中侍寝之事都由他掌管。可这于他而言已是多余,自他进宫以来,便得幽帝专宠,后宫的佳丽都成了摆设。

    第二年,幽帝带他去了洛郡。其时,洛郡的凤栖宫刚刚落成,已然比京中的禁宫更为华美,可长乐郎君一到凤栖宫,便提出了很多增建和扩建的意见,于内宫中诸多陈设布置,也诸多添改,梁幽帝干脆授他工部侍郎之位,后又抬做尚书,同时封了高安侯。

    从长乐郎君承宠以来,桩桩件件奢靡花费之后,皆有他的身影,对当时已被赋税徭役折磨得不堪重负的百姓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他的高安侯府按照国公府规制而建,华美异常,但长乐郎君却仍然长居宫中,自侯府建成之日起,他从未踏入一步。

    这长乐郎君不仅在用度上穷奢极欲,还联合庶族新臣,罗织罪名构陷梁朝老臣,朝中门阀对他们皆是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除之后快。后来,在局势混乱之时,许多新臣被或暗杀或被义军屠戮,也皆是因此而起。

    而致使梁朝倾覆的关键之举,是他劝梁幽帝增兵百罗。长乐郎君入宫时已有义军举旗反幽帝暴政,但梁朝有二十万大军陷于攻打百罗的战场之上,内乱迟迟未解,朝中群臣劝谏希望幽帝放弃征百罗,以平叛为先。

    奈何幽帝轻敌,以为乱民不足为患,只一心想攻下百罗再回兵相救即可。长乐郎君为讨好幽帝,不仅不劝谏,还怂恿幽帝增兵百罗,直拖到第二年,黄河百年难遇的一场洪灾,彻底使梁王朝如摧枯拉朽一般倒塌下去。

    据传,梁幽帝本已打算离宫西逃,是长乐郎君亲手将他刺死于宫中

    后来,齐王第一个攻入禁宫,夺长乐郎君于自己府中,其门客皆劝不可留此人,齐王不以为意,执意留下了他。自此之后,齐王耽于声色犬马,日日携长乐郎君饮酒作乐。

    转过年来,天寒地冷,高祖痼疾突然加重,齐王暗中策划谋反,曾邀仍是太子的当今圣上,过府饮宴,使长乐郎君陪侍。太子心中已有防备,席间所备之饮食,皆未动一筷,独独只饮了长乐郎君敬的一杯酒。宴毕,太子刚踏进东宫的门槛,便叫人备解毒汤药,又多次催吐,所幸得上苍庇佑,得以缓解,却直至今日仍不能食用油腻生冷。

    后来齐王起兵谋反,被斩于宫门之前。

    自此之后,长乐郎君销声匿迹,算来那一年,他才十七八岁。

    他只用了四年的时间,几乎害死两代君王

    桃夭想起雀儿口中那“意中人”三个字,这话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的心窝里,难以克制的不安就此泛滥开来。

    多年以来,魏王看似放浪形骸,却从来行事稳妥。

    可是,自去年三月见过这个顾宛之,几次冒险皆是为他

    桃夭本来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妖孽的,可他这次真的怕了。

    无论如何,他得劝一劝魏王。

    桃夭脑中诸多念头如走马灯一般跑过,忽听南宫戍问道:“你是怎么查到的?”

    他回了回神,答道:“我是按着顾府的线索去查的,捋过所有当年顾府的旧事,偶然查到琴师郭崇,也就是今天的西丘寺住持了空禅师,与顾家有过一段往来,昔年顾相曾经有恩于他,而如今顾宛之又恰恰住在西丘寺。我想这层关系不浅,虽然不能直接去查问了空禅师,可是遣人循着这线索多方查访,总算不负辛苦,查到郭崇当年的老仆人仍健在人世,他们几番去探问,得知顾宛之便是当年的长乐郎君。”桃夭解释完了,追问了一句,“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南宫戍笑着道:“年三十那天,小连问我府里的牌匾翻新的事,我突然想起顾宛之那曾经挂过一个‘未央居’的牌匾,‘长乐未央’,猜度着,便也该是这样的了。”

    “那郑王也是该知道他是长乐郎君的了?”桃夭问道,“长乐郎君是当年戕害陛下的谋逆之人,他、他怎么敢”

    “今天这曲子是你点的吧?”南宫戍打断桃夭问道。

    桃夭点点头,答道:“不错。殿下,桃夭自知僭越,只是仍有心劝殿下一劝”犹豫了一下,又道,“旧时在宫中,相关长乐郎君的传言我也听了许多,此人少时心机已深沉狠辣,时至今日更是可以想见昨日,我唤了西丘别苑的死士来探问此事,殿下心中有数,他们该是多稳妥的人可竟连他们也支支吾吾,直为顾宛之开脱辩驳,我心里更加不安!我、我知道您凡事心中早有定夺,可是论及一个‘情’字,我实在不由得不担心他,他毕竟是谋逆重犯,若是殿下牵连其中,我、我”

    桃夭极力压抑着自己的语声,但每个字都是极激动的,可见他难以掩藏的担忧。

    南宫戍静静地听着,听到此时,他拍了拍桃夭的肩膀,且作安抚。桃夭也察觉了自己失态了,长呼一口气,略解了解心中的纠结,终于还是道:“殿下,我”

    “我明白,你是为了我好,你说这些事,我心里清楚。”

    “可是”桃夭还有心再说什么。

    “史记中载,伍子胥为报父兄之仇,曾鞭楚平王之尸三百;我朝杀人虽为十恶,不可赦矣,但报父母之仇者仍需另计。眼下既知道长乐郎君是顾府的余脉,便知他顾氏一族曾为幽帝屠戮,其时朝中之人,不是曾罗织罪名的新贵,便是作壁上观的旧友,他心中愤恨,为族人报仇也是常情。至于毒害当今圣上的事,我要亲自问一问他。”

    “殿下,我就是怕您要亲自问他,若他真的给了个看似合情理的解释,您又当如何呢?清平坊那些惯用的手段,殿下与我都清楚得紧,搪塞这种事的理由,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么?什么身不由己,什么时事所迫,实在太多了到时候,殿下信是不信?”

    南宫戍笑了,他看着桃夭,从容道:“我知道你闻得顾宛之是长乐郎君,便一心只往可怕处想去了。可是你想想,当年圣上曾对涉及齐王谋反之人,宁肯错杀,未有放过,为何错过了顾宛之却从未派人发榜通缉、仔细追查?”

    这话倒把桃夭问得愣住了,长乐郎君一事对他来说太过震撼,突然听魏王如此一问,他也疑惑了。

    “若说顾宛之贪恋奢华,之前你也查过,他在西丘寺别院深居简出多年,那一处别说与凤栖宫相较,就算是寻常公侯府邸,亦比西丘别院奢华百倍,他何以常年居于此处?所以,这其中许多疑问,我想亲自问一问他,这一问,并不意味着我要给他机会骗我。”

    南宫戍转而又道:“你既查问过他院中的那三个小子了,他们说了什么,你不妨仔细说说。”

    桃夭还在想着南宫戍的话,赶紧收了收心思,说道:“我不能找他们三个一齐来问,只趁半夜召了一个来,那死士根本不信顾宛之是长乐郎君的事,说顾宛之日常起居凡事节俭,从不喜奢靡;几次劝郑王解甲归田,却受尽郑王蹂躏,毫无还手之力;更有许多溢美之词,左不过也就这些意思了。”

    听着这话,南宫戍脑中骤然浮现上次顾宛之被打的惨状,心中难以抑制的一阵绞痛,一时接不上话来。

    桃夭低头看着杯中的酒,叹了口气,蹙眉道:“殿下,您有没有想过,即便顾宛之一点错处都没有,即便他千好万好他已是郑王的人了,您又能如何呢?”

    一时间,这话就掉在了地上。

    楼下的熙熙攘攘间,弦声滚动,歌唱未停,却仿佛与这房里的一切隔绝开了。

    “小宁”南宫戍忽然道。

    “殿下”被这样一叫,桃夭心里就有些忐忑。

    “小宁,我想放纵一次。”

    “殿下是怎么打算的?”桃夭问道。

    南宫戍苦笑一声,道:“不管他是什么人,待得眼前的事有个了结,若我还有命在,若他愿意,我便同他永远离开这京中的是是非非、远离这权谋纠葛至于他是长乐郎君也好,是郑王的男宠也罢,我都不想管了”

    南宫戍的笑容里有多少忖度,多少为难,多少坚决,十几年的交情,桃夭看得出来

    桃夭心里一动。

    他低头叹了一声,笑了:“殿下,我也有一个意中人。”

    “哦?是裴少卿吗?”

    “裴少卿容颜俊朗,才华横溢,是个前程似锦的郎君,能结识他是我的福分”桃夭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不是他。”

    南宫戍道:“倒是我猜错了,不知是哪家的郎君?”

    “不是郎君。”桃夭没有看南宫戍,楼下喧闹的场景映在他淡色的眼眸里,闪闪烁烁,却并不能赋予那略显沉重的目光一点神采,他述道,“是灼灼居做饭的小厨娘,名唤阿巧的。”

    南宫戍先是很讶异,而后有些愧疚道:“我竟今日才知道”

    “殿下没有问过,我也没有机缘提起。”

    “她长得什么样子,我见过吗?”

    桃夭笑着摇了摇头,解释道:“您是没见过的。即便见了,恐怕在殿下看来,她一点也不好看,只是个粗使的厨娘,十六七岁,大字不识一个,每天滚在油烟里头,一件好衣裳都没有厨房里忙,有时候要她一个人顾着煎炒烹炸,一双手前后左右上下翻飞,难得的干净利落、滴水不漏,不一会就能烹饪出许多美食。做好了,她就那么不好意思的一笑,让你试试看;你若说好吃,她就又笑了。一双眼睛亮得就像澄明的菜油,在厨房的油污和烟尘里闪着光那时候,我就觉得这姑娘真好看啊”说完,他倒不好意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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