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5/5)

    出了西丘寺的地界,一路上便开始零星见到提着灯同向而行的路人了。

    灯光一多,就显得月光弱了。

    南宫戍便吩咐随行的少年点上灯,头前照路。

    “这些人多是去观灯会的。”南宫戍只恐顾宛之不知这外面许多变迁,向他耐心讲解,“如今曲江池和芙蓉池畔都有大灯会,大的花灯有丈许高,那些两三丈的花架上排满了灯,能把夜空都照亮了对了,咱们是去曲江池还是芙蓉池?”

    “去芙蓉池吧。”顾宛之道。

    “好。”这答案正如南宫戍所料,他继续讲道,“芙蓉池本来是曲江池东北的恺洲,端显六年时,孝敬太子主张整饬修建的,如今繁华不输曲江池。池畔还有几处极好的马球场,今天晚上肯定是要开夜场的了,咱们也去押他一注,如何?”

    “按你说的办。只是,若按你说得这样热闹,只怕咱们去了也是人流如织,什么都看不到的。”

    “我已经在马球场边的得胜楼安排了位置,咱们直接过去就行。”

    “辛苦你安排了。”顾宛之的语调毫不惊讶。

    南宫戍回头看他,两个人对视一眼,各自笑了。

    一边牵着马向前走着,南宫戍一边解释道:“因芙蓉池是新修的,我猜你也许想去看看。其实在曲江池的望月楼也定了位置的,那边是老店了不拘你想去哪边。”

    “若是我哪边都不去呢?”

    “你想去哪,我就跟你去哪。”

    南宫戍说完这句话,感觉身后一片寂静,回头偷眼瞧了一下,顾宛之的神色又现出某些复杂的情绪。

    于是他没再说什么,牵着马顺路而行。

    一路上,人越来越多。虽然脚程还要一里多,却已可见京城的西大门——延平门。

    顾宛之看着这高十余丈的三门道大门,门楼修得碧瓦朱梁,庄严肃穆。双层城楼的房檐之下挂着巨大的明灯,远远就可见到,便指引了行人的方向。人潮中,骑马的、坐车的不在少数,即便是步行之人,也各个衣着干净鲜亮,偶然也见得身着丝绸的富户。

    十九年前,顾宛之从这里出城,那时候,延平门则是另一副样子。

    武德二年的延平门,城楼因战乱焚毁,城墙上只余下焦黑的残垣。城门上挂满了因谋逆获罪的人头。那年初秋的天气,反常地炎热,血腥味儿和腐臭顺着风能飘一里地。蚊蝇也许是赶在寒风来前最后的疯狂,变得更加嗜血,嗡嗡之声不绝。过往的百姓大多穿着破旧的衣裳,许多甚至打不起一块补丁,在秋风卷起的沙土里,难以分辨颜色,来来往往,匆匆而过,因怕被牵连,也无人敢抬头看一眼,偶有好奇停留的,也被识相的人拉走了

    破败与恐怖相互映出一幅惨痛的景况,触目惊心。

    时光飞逝,如今的延平门已然看不出当年的样子。

    “延平门以前被烧毁过,端显二年就着人修了,后来又复修,加至双层的城楼。”南宫戍说着。

    “你见过它破败的时候?”顾宛之问。

    南宫戍回头笑道:“没有,就算见过也不记得,它开始整修的时候,我才一岁多。我有记忆的时候,也是修得一半的样子了。”

    顾宛之道:“原来如此。”

    在他记忆里的京城,还是那个旧朝倾覆,新朝初成,腥风血雨的样子;而在这个少年眼里的京城,却已经是一个蒸蒸日上、欣欣向荣的新朝之都

    他的忧虑,和这少年的豁达,原不属于一个时代。

    进入城中,南宫戍牵着马在随着人流在街道上缓缓而行,一一为顾宛之讲解些各处坊市的作用和特色,他知道上次顾宛之进城只因遭了那无妄之灾,不会有心思看这城中风物。为当时的失察,南宫戍愧疚至今,可是他不想在顾宛之面前表现出这种沉重的愧疚,也不想用顾宛之的谅解,来安慰自己。

    南宫戍欢快地讲着这些年城中发生的种种变化和坊间趣事,顾宛之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有些东西是全新的,有些东西还是当年的老样子,或许是修复过的,即便他极力克制不去将尘封的旧事从记忆里翻出来,却难免唏嘘感怀。

    随着人潮而行,缓缓穿过大半个京城。

    南宫戍笑着回头道:“咱们就快到曲江池了,过了曲江池转去芙蓉池,就快到了。”

    顾宛之点点头,道一声“好”,话音还没落,顺着人流随路一转,忽然豁然开朗,曲江池便在眼前了。

    曲江池上,游湖的船舫星星点点,与岸边的灯火相映,将池水照得波光粼粼;池畔,酒肆饭庄林立,人来车往,好不热闹。便如南宫戍所言,池边设了许多高架悬挂花灯,有些巨大的花灯,扎得堪比人高。

    顺路而下,他们这一行人也融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潮之中。

    南宫戍不再说什么了,因为各种吆喝和招呼声,早已把他的声音淹没了。他回头看了看顾宛之,顾宛之浏览这池边的风物人情,眼中感慨,唇边却是笑意难掩,他欣慰的笑了笑,默默地牵马而行。

    顾宛之见这曲江池内外的种种情景,一时间有些恍惚,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眼下这样的光景,仿佛便回溯三十年前,他尚年幼的那些岁月。

    时光飞逝,却是还原了旧时候。

    路边的艺人展示着各种奇技淫巧,吸引着来往行人的目光,汉人的、胡人的、舞刀的、弄剑的、吐火的、喷烟的、变戏法的,等等。有些惊心动魄,有些光彩夺目,甚至有些血淋淋的骇人,那围观之人捂着眼睛不敢看的,却又不肯走,从手指缝里偷瞧,见那断臂真的再生出来,又是一阵山呼般的喝彩,这样一来,更多人驻足围观了

    一处处酒肆饭店,门口招呼的伙计大声的吆喝着,迎送往来客人,好不热情。若是遇到豪客,三五人抢着迎上来给客人牵马坠镫,几乎要打成一团。待引着客人进去了,再出来,无不脸上带着笑意,可见是得了不少赏钱。

    再往前走,路边便多了卖花灯的摊贩,花灯的样式大同小异,路人多应节景,也愿自己提上一盏灯,是而生意倒是极好的。

    忽听见见街边一个小姑娘的哭闹声,顾宛之凝目瞧去,原来是他爹没钱给她买花灯,小姑娘正闹脾气呢!父亲疼爱孩子,又不忍心呵斥她,只能细语轻声地劝着

    南宫戍回头把缰绳给了随着的少年,上前挑了个漂亮的花灯买了,便递给了那小姑娘,三逗两逗,就把孩子给逗笑了。他将那花灯塞在孩子手里,捏了捏她粉妆玉琢的小脸蛋,道了别,又跑回了顾宛之身边。

    顾宛之笑吟吟看着南宫戍,道:“你还挺好心的。”

    “我可不是什么好心人,我瞧着那小姑娘可爱才给的,没准以后能嫁给我呢!”南宫戍牵上缰绳继续朝前走着。

    “胡说八道!”顾宛之撇了他一句。

    南宫戍听了,立刻停步回头道:“怎么?吃醋啦?”

    顾宛之道:“还胡说!”

    他的面色仍然有些憔悴,可笑意从他眼角渗漏出来,遮掩不住的。

    南宫戍心里高兴,问道:“要不我也给你买上一盏灯吧”

    “不必了”

    “你收了我的灯,我把你也娶了,你就不吃醋了。”南宫戍说了这话,脸上的胡子都笑颤了。

    顾宛之蹙眉道:“有完没完了!”

    “好好好,不敢跟您闹,说真的,要不咱们也提一盏花灯?”南宫戍正经起来问。

    顾宛之看着来往行人,欣然微笑着道:“不必了,来这里又不是为了看灯”怔了一下又道,“哦,我是说,带不回去,不必买了。”

    南宫戍瞧着顾宛之,笑道:“这来往之人是为来看这夜景灯会,我们却是来看人的。”

    这话说得顾宛之沉默许久,南宫戍也不介怀,只是道:“前头曲江楼的前庭是个更热闹的所在,那边有好几架丈许高的花灯,这人都是冲着这花灯来的!”

    顾宛之听见曲江楼前庭,又见前头一片明晃晃的,心下已明白将至何处。

    果然,出了街市,豁然到了一片临水的开阔之所,映入眼帘的,是四组巨大的花灯群,这四处分别以花灯扎作四方神兽: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按东西南北方向排列开来,再以祥云状的花灯点缀其侧。这灯本已有丈许高,又被架在高台之上,更显得神兽祥瑞,仿佛腾云欲飞。四周设有高逾两丈的灯架,架上挂着一排排的灯笼,直照得此处如白昼一般。灯下人头攒动,车马流连其间,夹杂着惊喜赞叹之声。

    南宫戍道:“若是去池上观灯,不仅可见岸上盛况,还可见水中倒影,更是灿烂耀目”他说到一半,忽然想到当年正是长乐郎君建议拆除曲江楼前庭的亭台回廊,只为这份水上风景,据说当时每逢上元节,梁幽帝都会下令封池,只有皇家船只可在池上赏灯自己如此说来,岂不是班门弄斧?

    “若是能独享这绚丽风光也罢了,如今曲江池上船舶如此多,还有什么趣味呢?”顾宛之冷不丁说了这样一句。

    “何必这样说?”南宫戍道。

    “怎么,你不这么想么?”

    “我不这么想。你也不是这么想的!”南宫戍说得理直气壮。

    顾宛之被他的话噎住了,半晌再没说什么。

    顿了顿,南宫戍又道:“如今人声鼎沸,池上船舫形态各异,各装点了花灯,映在水中星星点点,岸上人看水中人是风景,水中人看岸上人也是风景,岂不美哉!”

    顾宛之仍不接他的话。

    南宫戍只自顾自说道:“再往前行,便离了这曲江池了”他回头看着顾宛之道,“咱们过了前头一段弯路,就是芙蓉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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