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胜(3/5)

    南宫戍眼中的光,渐渐敛起来

    房间里的沉默,仿佛建立起一种无形的隔阂,将这两个人与世隔绝了。

    温热的酒,仍弥散着醇香,仿佛闻一闻,也醉了。

    顾宛之唇上的颜色,与他衣衫上的颜色相互映衬着,能叫人看眯了眼;他眼里的光,总是在摇晃,让人看不清。

    南宫戍终于叹了口气,苦笑一声

    “当年,如果你也说同样的话,如今皇位上坐的就该是齐王了。”一字一顿,打破了这迷蒙的沉默。

    顾宛之面上的酒意几乎是与这句话同时退下去,刚泛起的一点血色,退成了煞白。

    “不知郎君什么意思?”他仍在笑。

    “我说你是长乐郎君。”南宫戍把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当年梁幽帝死后长乐郎君跟随齐王,后来齐王谋逆被郑王斩于马下所以我说,如果你让齐王先下手早一步杀了郑王,就没有人带兵去承天门前救驾,也许今日坐在皇位上的,就是齐王”

    “郎君玩笑了。”顾宛之想笑一下,却没能笑出来,“长乐郎君兴许早就死了。”

    南宫戍见他不肯承认,便转而道:“你就是当年顾相幼子,顾府遗孤吧”

    “先皇早已为父亲平反了罪名,难道郎君会不知道?”顾宛之打断他,反问道。

    南宫戍冷静答道:“报恩寺的住持了空,出家前俗名郭崇,家里是名满京城的制琴世家,其父曾受顾相恩惠,才冤案得解。他落发前,曾赠予清平坊一个名叫长乐的小郎倌一张挚爱名琴,而后那个长乐逐渐崭露头角,成为京中名人,终被梁幽帝接入宫中,从此青云直上郭崇最是清高之人,为何会与一个妓倌搅在一起?只因这个妓倌是恩人幼子。对不对?”

    “你是了空方丈说的?”顾宛之已知否认无用了。

    “不是。”南宫戍摇头,“这位制琴先生送出琴后,心事得了,一时欣欣然,竟然透了蛛丝马迹于近身的仆从知晓,不枉我费尽心思去寻,还是套出这消息了。”

    “郎君既然查到此处,又待如何?”顾宛之逐渐镇定了下来。

    “小宛,我已经把话挑得如此明白你、你还”南宫戍却语调逐渐激动,“你早先试我,想探出我是个什么人,我便证明给你看:我一来不是个没耐性的,二来对你的心意并不曾揣着任何阴谋诡计!你如今倒是看得明白了可是你怎么应对?你让我去杀郑王!”

    说着,南宫戍带着些无奈叹一声,继而道:“顾宛之,我得知你是长乐郎君的时候,既不曾把你定论为祸国妖孽;今日坐在这里,也并非一时被你的皮囊色相冲昏了头脑!你明不明白?”

    他想着所幸一次把话说透了,沉了沉又道:“你是什么人?梁时的起居注和各类账本写得清清楚楚!当时的长乐郎君,也就是高安侯,虽一力使梁幽帝穷兵黩武、豪奢极欲可细读旧档便知是什么人!宫内采买之事向来是肥差,即便今日的大周,宫吏中饱私囊也不鲜见,可梁末自高安侯入宫以后,竟少见此弊;宫内以上欺下,以大欺小之事向来不绝,但高安侯在宫中几年时间,却能遏制此类行径,虽于杀伐不留情面,但向来公允,以至宫人贴服;于宫外的营造事务,我翻看当时的工部旧账,简直愧煞我也,我就没想过账本还能写得如此明晰清楚,桩桩件件,皆有理有据,有因有果

    “可这高安侯做事既然干干净净,贿赂拉拢朝中宫内的官员所用的银钱又从何处来?那史书上写得清楚明白:侯府无长物。其时,齐王进京曾纵兵抢掠,高安侯府这样的地方,自然是首当其冲的目标,被洗劫了也无可厚非,常人看了也不觉古怪。但是旧档所载,昔年兄弟同桌饮宴,齐王曾因高安侯府无物可抢大发牢骚以当年长乐郎君的盛名,即便屈居清平坊时,用度也不乏金玉丝绢、香车宝马,入宫之后幽帝所赐所赏,更是不胜枚举。纵然高安侯长居宫中,华美的高安侯府,也不该是一座空府!

    “顾宛之,当年你多大?你才十七岁!比我今时还小上两岁,我是望尘莫及!你为报家仇,只手倾覆一朝江山,却分文不取!显然是个不在意富贵,未贪恋权位的人!我不知道你今天为什么与郑王纠缠在一处你定是有你的因由,你的苦衷。你若愿意说与我听,我倾全力帮你;你若不愿说与我,我也愿意等!

    “可是,顾宛之,你不要再拿出千般假面孔对我,试探也好,激将也罢郑王是什么人?且不说郑王是开国功臣、骠骑大将军、上柱国、食二十二州封邑,只说他镇守北疆,兼领云州丰州大都督,北疆二十八州军屯府兵皆在他手中,若是突然暴毙,天下岂不大乱?你既已在他身边屈就将近二十年,以你的才智,若有心除之,何须用得到我?你现下贸贸然让我去杀他,不过是猜中了我的身份,提此要求,想以这副挑动是非的奸恶面孔,吓退我罢了!”

    南宫戍已经极力克制了,可话到此时,他仍不免拍了桌子,只听“呯”的一声,他双目如电,直盯着顾宛之的眼睛问道:

    “顾宛之,你就不能跟我说回实话吗!”

    顾宛之审视了南宫戍许久,也许只是片刻,却仿佛过了许久

    听着南宫戍这样激烈的话语,他反而变得越来越平静,平静得放弃了一切挣扎似的——不再温婉、不再委屈、不再嗔怒、不再躲闪、不再试探、不再踌躇、不再犹豫、不再进退两难

    终于,他开口道:“你想听什么样的实话?”

    南宫戍打量着顾宛之,顾宛之的这般神情,在与他相处的记忆里总是一瞬即逝的,可也许就是某些时刻不经意的流露,就渗进他心里去了。他等了这么久,只是想等他这样不加任何掩饰的样子。

    他笑了,又收敛了笑意,问道:“你当年,有没有毒害当今圣上?”

    顾宛之淡淡道:“我没有。”三个字,简单、清楚。

    南宫戍反复忖度着顾宛之的神情,那份平和与坚定如清水一样干净透亮

    他追问道:“这话怎么讲?”

    “既然你不想听谎话我也不好再解释什么。”顾宛之笑了笑,“至于如今这罪名扣在长乐郎君脑袋上也好,扣在顾宛之脑袋上也罢,倒也不算十分冤枉,就由着世人去说吧”

    说到此,二人眼目相对,都笑了。

    这一问,南宫戍算是了了一桩心结,总算略松弛了些,一下子说了这么许多,终于问了他想问的问题,得了他想得的答案,一时倒说不上话来了。

    反是顾宛之道:“你说了这么多,就只想问这一句?”

    听顾宛之这么问,南宫戍才回了回神,他还有一句更要紧的话想问的,想问了不知多少时候了可他看见顾宛之那么悠然瞧着自己,那么澄明的目光就落在自己面上,竟几次提气,都说不出来。

    终于,他收敛了自己的目光,低头盯着桌角,轻声道:“其实,还有一事想、想问问你的”

    这话还没问,心虚都从语气里透出来了。

    “刚才还理直气壮的,怎么了?”顾宛之笑着道,“随你问,我坐在这,就是等你问的。”

    “小宛”南宫戍吸一口气,忖度了半晌,方道,“小宛,你、你有没有喜欢我?”

    话音还没落,又补充道:“哪怕一点儿喜欢我?”

    这句话问完,他眼也不敢抬了,觉得自己的脸都要烧起来,想着,脸肯定红了。

    他等着顾宛之的一个回答,这等待好漫长,不知道等了多久,只瞧见顾宛之原本放在桌上的手,缓缓缩回去了

    窗外似乎起风了,时急时缓,急时如鸟兽呼号,缓时如鸣虫絮语。

    南宫戍凝神想去听顾宛之的呼吸声,却什么也听不到,难道他摒着气?所以南宫戍忽而抬头去看顾宛之,察觉到顾宛之脸上有一刹那的模糊神色,转瞬即逝。

    于是南宫戍试探地叫了声:“小宛”

    顾宛之笑了一下,笑得像是挤出来的,还掺杂些愧疚。

    这一笑,笑得南宫戍心里发紧,他又叫了声:“你”

    “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猝不及防地,顾宛之轻声吟了这两句诗。

    南宫戍怔在那,问了一句:“什么?”

    “多谢郎君待我的心,只是”

    “只是什么?”南宫戍几乎不敢相信。

    “只是郎君的情,恐付之流水了”顾宛之直视着南宫戍,淡然道出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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