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政(3/5)

    说罢,幽帝笑着合上了眼,垂下了手。

    光照在这奢华的殿堂之中,照在幽帝的铠甲上、发丝上、胡须上、脸孔上、血上

    长乐心里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霎时在幽帝尸体上灰暗的笑容里清晰明确了

    他冲到自己的琴桌,翻过陪伴自己的琴,一块一块的抠掉固封

    固封被全部抠掉的时候,他已经能听见宫里的嘶喊与砍杀声了。

    “愿吾儿长乐,天下久安”

    一行清晰的字迹,多年不见,如此熟悉。

    他呆住了。

    若是幽帝方才睚眦欲裂,挥剑刺来,就此同归于尽,也许他便得解脱

    可是幽帝死得安然,反让许多压抑多年的念头一起涌将出来!

    这一场谋划多年的报仇大计,旧门阀倒了,新贵也被义军杀尽,如今幽帝死在眼前

    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顾宛之的确报了家仇,可是父亲以全族人性命相拼的“天下久安”,也就此,荡然无存了

    讲到此处,顾宛之看着南宫戍,南宫戍也看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良久。

    “小宛,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故事”南宫戍缓缓道,“可这事我明白。那样的境地,若不是还有仇恨这执念,还有什么理由活下去呢。”

    顾宛之看着南宫戍眼里微微抖动的光点,长叹一声,笑道:“你知我心,所以直到仇人命丧我手,蒙着我双眼的仇恨霍然散了,我才明白,这一场阴谋,我才是最错的。”

    南宫戍以食指刮了刮他鼻尖,笑着道:“你呀,昨天才说了‘天不变其常,地不易其则’,幽帝若是贤明,又怎会葬送了江山?终归是天意啊!”

    顾宛之也笑了,问道:“你这话说得倒是一手推给了天意,可知道,梁是如何亡的?”

    “我可大言不惭的说了”南宫戍收了收笑意,想了想道,“在我看来,梁亡于幽帝穷竭民力。”

    顾宛之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叹道:“当年,大梁成业初年,天下已定,因我父之计,东西突勒得以分化,北疆之患暂缓;南下灭陈,又据比景、象浦、海阴三郡;西克土谷浑,设鄯善、且末、西海、河源四郡;人口逾九百万户,连年所得税粮使府库皆满。以至于还要建仓储粮,其时所建兴洛仓、常平仓、黎阳仓、广通仓所储粮食皆在百万石以上,其数之巨,亘古未有。幽帝登基之后,见得府库充盈,一心成就大业,修驰道,凿运河,建宫阙,征百罗,日常起居用度,极致堂皇奢靡之能”

    说到此处,顾宛之眉头微蹙,南宫戍点头道:“国富民穷啊”

    “正是这个意思。前朝税赋虽重,但因时局纷乱,诈龄冒荫之事屡见不鲜,一户之中竟尝见三五十人之多。至梁初时,一则百姓在文帝一朝得以修养生息,二则是梁时注重输籍定样,防止地方瞒报漏缴,赋虽薄于前朝,纳税人丁却由此增加三成不止。幽帝只见仓储丰盈,便沉溺于梦幻泡影之中,却忽略了文帝多年休养声息之举措,以至于因好大喜功,民心尽失。当年,群雄并起,洛口积粮,被贼所据;东都累绢,为寇所得,向使洛口、东都无粟帛,则贼寇未必能聚大众!积蓄多少财物有何用?失尽了民心啊”

    南宫戍点头,道:“当年幽帝一心建立功业,开科举,用新臣,弹压士族,出兵四方,却不想民力穷竭,纵然怀建其有极之心,也已经无处施展了。当时高祖皇帝审时度势,自贬晋阳侯,以退为进。后来时势所指,咱们当今圣上以棋局喻时局,这才使高祖皇帝下定起兵决心,一时天命所归,民心所向,一呼百应。”

    顾宛之感叹道:“高祖皇帝当年也曾为我父亲奔走,纵然势单力孤未能救得顾氏性命,我仍然感念得登大宝之后,又为我族平反冤案,更是天高地厚只恩”

    “小宛”南宫戍心疼地搂了顾宛之。

    顾宛之笑了笑,道:“再说如今荀子所记,曾有‘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之言,今为上者,若能居安而以此思危,实是国之大幸啊。”

    南宫戍听了,琢磨了半晌,顾宛之就等着他答话,只见他恍然道:“我想着你这话听来好耳熟,才想到,昔年左丞尚书宋国公韩达曾以此言进谏,倒是和你不谋而合了”

    淡淡一笑,避过此言,顾宛之只是指着眼前风炉继续道:“这炉中所燃瑞炭,你应该认识,乃西凉所供,两匹绢唯得一篓,何其昂贵?早年间我这里至好不过银炭;到这三五年间,这里只送来此炭,从仲秋燃至初春仍是富富有余”叹了一声又道,“此事不过小事,但仍于朝中风气可见一斑。你说我节俭,又能节俭多少?那些奢费之物,我不用,仍会送来。我节俭,一来奢华艳丽之衣饰于我不过尔尔,二来是时刻在心里崩着一根弦——所谓天下久安,唯在民心,一旦骄奢忘形,天下危矣以俭养德,不该是虚言”

    话说到这,顾宛之忽地笑了。

    南宫戍正听得出神,道:“笑什么?”

    顾宛之笑得有些无奈,只道:“我如此做,也不过是如你先前所言,做给自己罢了。别一时放松了心神,忘了先父遗志、内心所求”

    南宫戍握住顾宛之的手,道:“小宛,你总是让我、让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有许多为难,不能如你一般时时节俭,可我心里,同你是一个心思,你可明白?”

    回握着南宫戍的手,顾宛之笑了,道:“知道你心思,才把这些话说与你的”

    看着顾宛之面颊上一抹绯色泛开,南宫戍一手揽他在怀,道:“小宛,遇见你,我搭上命也值”

    顾宛之紧起身道:“小子,胡说什么呢!还不打嘴!”

    南宫戍连道:“好、好、好。”说着连打了三下嘴,又道,“小宛,你可知道,你这话说得与周御史月前的上疏如出一辙,我都在想你是不是见了朝中杂报,读了那上疏才有此言。”

    “哦?你所言这位御史是?”顾宛之追问道。

    “是巡查御史周驰,周宾王,昔年曾是何常将军的门客,后因代何将军作文,得圣上赏识,初入门下省,如今已是监察御史。去岁,他巡察京畿、淮南两道,深有所感,才上疏言时政。其言深得圣上之心,遂抄录入朝中杂报,着众臣传阅,我也有幸看了”南宫戍说道此处,只觉得顾宛之也无应答,看过去,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不由道,“小宛,你想什么呢?”

    顾宛之缓过神来,只道:“没什么,在想你说这上疏呐,具体如何,说来听听。”

    南宫戍道:“一时全说也说不过来,只说几句深得我心的吧,与你所言也相去无几。”略沉了沉,背诵道,“‘往者端显之初,率土荒俭,一匹绢才得粟一斗,而天下帖然。百姓知陛下甚忧怜之,故人人自安,曾无谤讟。自五六年来,频岁丰稔,一匹绢得十余石粟,而百姓皆以陛下不忧怜之,咸有怨言,以今所营为者,颇多不急之务故也。自古以来,国之兴亡不由蓄积多少,唯在百姓苦乐。’这话,是不是与你所言一个意思?”

    顾宛之听得面上稍显忧虑,又带几分欣慰,眼神却远,南宫戍叫了一声:“小宛?”

    “他这话说得甚是在理。”顾宛之眼中一亮,看着南宫戍,又问,“不知圣上可纳谏?”

    南宫戍笑着点头,道:“圣上看了大加赞赏,弃了扩建避暑行宫的主张,另止了一些器物营造之作。”

    顾宛之点头,道:“我是不能进谏的,有这位御史做了此事,倒是全了我的心思,我要谢谢他呢。”

    “我倒可以代你谢他,那你又拿什么谢我呢?”南宫戍一拖顾宛之的手,把他揽进了怀里。

    顾宛之挣扎道:“臭小子,少来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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