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吻了那个吻——(1/8)

    施斐然想起自己下午四点还和甲方约了开会。

    合同上的字迅速在他脑中滚过……

    还有那张亲子鉴定书。

    如果他是这个下场,梁佳莉也活不了——梁佳莉每年还在给出具假鉴定书的医生转账……

    《绿洲》俯视着他,树上活灵活现的海豚俯视着他。

    这是裴映的画。

    一股力量从灵魂里迸发,施斐然跳起来,去抓那男人手中的喷剂——

    身体自发地配合,注意力被收成极小一束。

    窒息占走这一小束的大部分,其余,全部用来观察那男人手部和那支喷剂。

    男人身上的唐装变成白纸。

    男人脸上的五官变成白纸。

    站在一旁发愣的施鸿整个人都是白纸。

    施斐然仿佛漂浮在一个完全真空的地点,只能看见那支被捏住的喷剂。

    不能使劲去拽,拽坏喷头,他就扼杀了自己活下去的全部可能。

    他抓住那只手,掰开捏住喷剂的受力食指,拿回了喷剂!

    “锁门!别让他出去!”施鸿在他身后吼。

    收藏室的门没上锁——

    施斐然猛一把推开抱上来的人,跑向门口,拽开门把手。

    奔跑的每一步他都能察觉到地板撞回脚底的力道。

    光线变化,知觉先一步告知他,他已经到室外。

    他拿起喷剂,放慢脚下速度,但不敢停下。

    将喷头埋进口中,压一泵,吸一口气——

    颠倒的世界恢复原状。

    施斐然跑向自己的车,掏出衣兜里从未掏出的车钥匙打开车门,挂挡冲出院子。

    院门紧闭,他直接撞开了那两道铁栅栏。

    车一直开回市区,离施鸿家四十公里,施斐然这才掏出手机。

    高度紧张使得他浑身酸痛,手不由自主地发抖。

    颤抖的屏幕上显示有十五个未接来电,来自梁佳莉。

    他拨回他妈的电话。

    “然然,妈妈闯祸了,妈妈怎么办……”

    梁佳莉反复念叨这一句,抽抽搭搭,要哭哭不出来。

    施斐然没心思猜测方理使了什么办法让梁佳莉开的口,打断梁佳莉道:“你有没有受伤?”

    梁佳莉:“没受伤,我已经回家了,就是低血糖犯了,在社区诊所打点滴呢……”

    “在诊所待着别动。”

    说完,挂断电话,拨给裴映。

    “在哪儿?”他问。

    “在工作室,有客户。”裴映说。

    裴映的工作室也在郊区,离梁佳莉住的社区比他现在位置近很多,他说:“帮我个忙,去接我妈,现在。”

    “好。”裴映毫不犹豫道。

    一小时后,施斐然回到桃源里,跑上楼,掏钥匙开门。

    裴映站在梁佳莉身边,梁佳莉回头一看见他,扭着小碎步飞快走过来,两手攀住他的手臂:“然然,你快帮妈妈想想办法,你帮……”

    “你能不能帮帮我?!”

    施斐然喊得声带几近撕裂,他几乎从不这样大喊大叫,因为施鸿不允许。

    梁佳莉怔了怔,又粘上来:“然然,你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瞟了裴映一眼,“这人是谁啊?你新请的秘书?然然你听妈妈说,这些漂亮的男孩都心术不正,图你的钱……”

    他不想听。

    他不能再听了,再听下去他会动手扇梁佳莉一个耳光。

    他抓住梁佳莉手臂,打开门,将梁佳莉甩到门外:“去楼下待着,密码锁六个8。”

    “不行,不行,”梁佳莉连连摆手,“我住高层头晕……”

    “那就去一楼!”施斐然再次吼起来,“每一间都是六个8!”

    说完,甩上门,“彭”一声。

    他如此反常,裴映却没有催他问他。

    房子里安安静静,裴映走到玻璃柜前,打开玻璃门,掐着金渐层拿出来,动作小心地把金渐层放到他肩膀上。

    施斐然叹了口气,坐到地板上,伸手揉了揉金渐层的小脑袋。

    金渐层朝他吐了吐舌头。

    这只冷血动物狗里狗气,用左前蹼扒拉他的下巴。

    手机屏在他裤袋里再次发亮。

    他低下头,掏出手机,屏幕上依然是梁佳莉来电。

    他接通电话抄起手机:“又怎么了?”

    梁佳莉:“你帮妈妈去西门市场买海鲜好不好?我煮给你爸吃,咱们一家人把话说开,那次就是我在酒吧喝多了,这些年我陪他风风雨雨,你也这么有出息,你说咱们一家人就不能跟从前一样吗?”

    施斐然摁断通话。

    梁佳莉的声音戛然而止。

    耳中重归清静。

    他看向裴映,发现裴映整个人冻住一般,视线正扎在他西装衣摆上。

    施斐然顺着裴映的视线低下头,看见自己身上这件定制西装的衣摆位置,沾着一大块棕色的油漆。

    油漆已经干涸在面料上了。

    裴映比他更先流下眼泪。

    好一会儿,用手背擦脸,抬起头看他:“施鸿知道了?是么?你……从施鸿那里回来的?”

    施斐然抿了抿嘴唇,眼眶烧到疼痛,却根本哭不出来。

    必须打住。

    他们两个不应该被一个糟老头逼到抱头痛哭的地步。

    他注视着裴映眼中的后怕,开口道:“我害怕他,我从小就他妈害怕他。”

    裴映抬起手,抱住他,手轻轻抚在他的后脑:“我们结束这件事,只要你说好。”

    他永远无法获得施鸿的认可。

    他再也不需要施鸿认可了。

    “好。”他说。

    第二天上午九点,他们掐着施鸿喝茶研究棋局的时间点,到了施鸿的院子。

    昨天被他撞坏的铁栅栏,一天不到就修好了,当然也可能整体换了一模一样的新栅栏。

    那唐装男人像任何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将他们引到客厅。

    他们站在施鸿面前。

    裴映向施鸿递过去一个礼盒。

    与上次装《绿洲》的黑色礼盒相同。

    施鸿也依然当着他们的面儿拆礼盒,打开盖子。

    盯着盒里放置的画,迟了些,看向裴映开口问:“这是九年前,你那幅成名作?”

    “是。”裴映垂下眼,膝盖弯折,跪在地上。

    他跪直,然后抬头仰视施鸿:“我们在您面前什么也不是,希望您能放过斐然。”顿了顿,补充道,“我什么都愿意做。”

    施鸿没有马上回答。

    他端起茶杯,小啄一口,视线慢慢挪动过来,投在裴映身上。

    片刻后,又看向施斐然。

    施斐然没有移开视线,他咬了咬牙,低下来跪在裴映身旁:“我有用,爸,我的广告公司能帮您一点小忙,求您别拿这事儿吓唬妈,我妈心脏不好,她受不了……”

    说着说着,他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

    他抬起手,擦掉脸上不停流下的眼泪。

    “你这孩子。”施鸿终于开了口,“昨天啊,看你发病我就后悔了,就算你不抢,我也会让小谭把喷剂还给你。”

    “跪着干什么,”施鸿扶着桌角站起来,先扶起了裴映,“你是我儿子的人,那我们也是一家人,你是画家,偶尔送两幅放我的收藏室,让我充充门面。”

    “一定。”裴映回答,“那些参展完的画,我想办法收回来送到您这里。”

    施鸿笑了笑,又看向施斐然:“你妈那边你放心,我晚上就去看她,我不会怪她,她那时候还是个小丫头,错就错了,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施斐然和裴映走到院里停车位。

    上车,回市区。

    施斐然推掉了一整天的工作,裴映亦是如此。

    他们两个窝在桃源里的家,喝了两杯咖啡,而后分享同一支雪茄,像当初在学校宿舍里那样。

    事实就是,施斐然心里某个隐秘的位置了解裴映真正能为他做的事。

    没有裴映,他永远不敢。

    也只有裴映能地接受他的全部。

    他有时候想,哪怕无关爱情,他也需要裴映成为他的伴侣。

    金渐层满屋子遛弯儿。

    已经两小时没见着它了,施斐然有些担心,从玻璃缸里挑起一条肥硕的白色毛毛虫放在虎口。

    毛毛虫还没开始爬。

    金渐层像闪电一样飕地跳到桌子上,叼走那只虫,当着他的面儿将虫子咽肚。

    一点儿也不护食,连背对他的动作也没有。

    施斐然看着它笑起来。

    他觉得蜥蜴吃东西的样子很优雅,从来不会将虫子撕碎,都是一整只吞下去。

    金渐层吃完虫,突然转了个方向,头颅侧向桌上亮起的手机。

    ——静音状态的手机显示着来电人:李蕊。

    施鸿的妻子。

    裴映在这时牵过他的手,低头亲吻他的指节。

    施斐然明白这是来自于裴映的安抚,他抬起手,嘴唇覆在指节,亲吻了裴映的吻。

    然后点下手机上绿色接通按键。

    “你父亲出事了。”李蕊说。

    李蕊那口一向悦耳的普通话,此刻让施斐然悬着的心悬到更高的位置。

    “他怎么样?是哮喘发作?”施斐然急切地问,“你们在哪个医院?”

    “我发现的时候,他就……已经去世了。”李蕊说。

    施斐然抓紧手机笑起来,笑得前仰后翻,但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裴映开的车。

    因为施斐然还需要酝酿情绪,怕走神出事故。

    那栋小院里,警车和救护车都在,把院子占得满满当当。

    裴映只好把车停在路边。

    施斐然坐在副驾驶上,解开安全带,朝裴映做了个手势:“我缓一下。”

    他低头闭上眼,用三秒钟的时间——泪流满面。

    趁着眼泪没干,推开车门,跑进院子。

    警察与救护人员基本都挤在施鸿的收藏室里。

    人太多,施斐然快速环视一圈:在这栋房子里出现过的那个唐装男人不在;另一方面,施鸿的私人医生在场。

    李蕊没有哭,抬起手伸向他。

    施斐然急忙接住李蕊伸来的手。

    常年礼佛的手上有一股檀香气味,缓缓钻入他鼻腔。

    “你父亲在收藏室里哮喘发作。”李蕊轻轻道。

    一名年轻警察在这时站过来。

    李蕊看了看警察,继续对施斐然道:“我在佛堂,收藏室离佛堂太远,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最近换季,”私人医生将话接过去,“老先生本来一到换季哮喘就加重,我让他住一个月的院调养调养,他不听!老先生没来得及拿哮喘药,明明就在他口袋里啊!”

    “收藏室就在楼上,你没听见声音?”年轻警察质问李蕊。

    李蕊摇摇头,声音虚弱的只剩气声:“对不起,我耳朵不好,诵经播得太大声了。”

    那警察还想再问,在场肩上警衔最高的中年领导摁住他,走到李蕊和施斐然身边:“真抱歉在这时候打扰你们,像这种正常猝死,没有其他人加害,本来不该我们出现。但老先生是公众人物,我们如果不问清楚,事后媒体又抹黑我们不作为。”

    施斐然揽住李蕊的肩,朝对方点点头。

    大多数的话都被这位私人医生圆上了。

    一名救护人员也在对警察说:“换季,这种情况太常见,我们这周已经见过好几个哮喘病人,像老先生这样走的。”

    但施鸿根本不是死于哮喘发作。

    那是一种气体毒药,一滴针眼大小就能完全麻痹呼吸肌,施鸿无法呼吸,生生窒息死亡,症状和哮喘发作一模一样。

    而且这种毒气代谢很快,无法在人体中被检验出来。

    毒气来源于裴映这个化学爱好者,实施办法是施斐然想出来的。

    施鸿动手打过梁佳莉,只有一次,就在施斐然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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