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给,你不能要(5/8)

    “陈向阳!”裴映道。

    “对,”男人点头,竖起枪点了点施斐然胸口,“我叫陈向阳,久闻你大名,施斐然是吧,请问裴映刚才说的西语是什么意思?”

    因为身高缘故,施斐然看陈向阳需要微微低头。

    他弯起唇,如实翻译道:“你好,黑球鞋。”

    “黑球鞋。”陈向阳重复念道。

    “我讨厌黑球鞋,因为我最喜欢白色,”陈向阳掸了掸身上的白西装,“但上高中那时候我只穿黑球鞋和黑袜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施斐然根据陈向阳提供的开头琢磨了片刻,侧头看向裴映:“别告诉我你高中只穿白球鞋和白袜子。”

    裴映笑了一下:“让他继续讲他的悲惨故事。”

    “你他妈才悲惨!”陈向阳喊起来。

    是真的撕破嗓子那种喊。

    吓施斐然一跳。

    陈向阳改变语气重新说道:“黑球鞋耐脏,适合我这种穷孩子,破了缝一缝补一补,看不出来;白球鞋就不是了,白球鞋不耐脏,破了很明显,旧了更明显。”

    “班里那些女孩们看见裴映吃的不好,会给裴映带便当;一起打球的男孩们买水时总会给裴映带一瓶——可问题是裴映穿的是白球鞋啊,他凭什么啊?”

    施斐然头歪向裴映,小声插话:“你这么惨?”

    “我不想开口管叔叔要钱。”裴映说。

    施斐然翻了个白眼。

    陈向阳:“他一个白球鞋,凭什么享受跟我一样的待遇,我给人行了多少方便才得到他们的帮助,裴映做什么了?”

    “他没做什么,”施斐然说,“但你几句话就能让全班的人不搭理他,你才是赢了的那一个。”

    “你真会说话。”陈向阳又笑了,“我确实赢了,十几年后,裴映就算已经成为享誉全球的画家,依然要被我囚禁在这,替我做脏活。”

    “说起脏活……”陈向阳抬起手在鼻尖上搔了搔,一脸不满地看向裴映,“你那件作品,到底哪天收起来?没看见咱们家孩子吓得接客都心不在焉,客人可要给我写差评了。”

    陈向阳一说,施斐然才察觉到房间里有一股肉制品腐烂的臭味。

    空调风力十足,那股臭味却依旧浓郁。

    他本以为那是来不及扔出去的食物在天热的作用下散发的味道,但看陈向阳别有深意的表情,事实应该并不像这样。

    加上这些孩子此时脸上大多是惊恐的表情——如果已经被关在这地方很久,呈现出的神态更可能是麻木。

    “你十天半个月不来一次,我天天在这儿,受不了啊。”陈向阳又说。

    “切下头放在冰桶里继续摆在房间,剩下的埋起来。”裴映说。

    跟在陈向阳身后的保镖一动不动,直到陈向阳抬起手给他们示意。

    那些保镖立即搡开孩子走到房间后侧,那里有一块等人高的银色防水布包,里面鼓鼓囊囊不知放着什么东西。

    施斐然要凑上前去看,手倏然被裴映抓住。

    他一下子猜到在他的视角看不见的是什么。

    “你知道我为什么用裴映顶你爸施鸿的缺儿?”陈向阳看着施斐然,“是因为裴映丧心病狂到了一定程度。”

    保镖合力将防水布抬出来,路过施斐然,那股恶臭骤然加剧,鼻腔连带气管瞬间有熟悉的难熬感觉,他急忙背过身,掏出哮喘喷剂喷了几口。

    保镖抬着尸体走进走廊深处。

    “这是第四个逃跑的孩子。”陈向阳介绍道,“前三个都淹死了,这小岛四周都是深海,有漩涡有鲨鱼,我以为他根本不可能游到岸呢,谁想到他是学校游泳队的孩子,到岸了。”

    陈向阳说到这儿,叹口气,“我手底下人动手太快,一个孩子能有多大威胁,他们追不上,直接朝人家小孩开枪了。”

    陈向阳顿了顿,又叹了口气,“那可是我高价买来的顶级货,活着时候长得可好看了。”

    施斐然察觉到握住自己的属于裴映的手在微微发抖。他不动声色地反手扣住那只手,将裴映打颤的尾指藏进自己掌心里。

    没过多久。

    刚才把孩子尸体抬走的其中一个保镖回来了,端着一个冰桶。

    冰桶里盛着冰块,和一个孩子肿胀的头颅。

    陈向阳探头向保镖怀里的冰桶看去,保镖当即蹲下放低冰桶。

    “这回确实没那么臭。不过冰少了——”陈向阳双手接过大号冰桶,转身抱着它朝向裴映,“你去加点冰。”

    施斐然不得不松开裴映的手,好让裴映接过那个冰桶。

    他看着裴映抱起冰桶迈过门槛,随即抬腿要跟上,陈向阳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你等等,我让你走了吗?”

    施斐然停下,转回身:“还有什么指教?”

    裴映还没有走太远,闻言站住了,冰桶里的冰块随脚步发出的摩擦响也一并停住。

    陈向阳定定盯着施斐然打量着,用一种刺探的目光,最后耸了耸肩膀:“没想好,你先去陪你男人吧。”

    施斐然几步追上裴映,静默地跟在裴映身后,一直到裴映打开走廊里的某一道门。

    裴映走进房间,打开冰柜,从里面拿出一板冻好的冰块,刚要倒入冰桶,忽然犹豫了。

    看着冰桶里的那颗肿胀的头颅,收回手中的一板冰块,直接倒在手上,而后小心翼翼地放进冰桶。

    施斐然在他身后看得分明,裴映不想冰块直直砸在孩子头上。

    裴映机械般地往冰桶里一颗颗放冰块。

    那只拿冰块的手指肉眼可见地越来越红,沾满冰水。

    一颗冰块在这时从裴映手上滑落,砸到头颅变形的鼻梁上——裴映像被抽走脊椎骨一样一下子瘫软,半跪在冰桶面前。

    须臾,裴映用额头轻轻贴了贴冰桶外壳。

    “和你有约定,你答应过的,就是这个孩子吧?”施斐然用西语开口问。

    裴映转过头看他,光洁的额头和手指一样,也被冰得通红。

    “我找到他时他还活着,我以为能救活他。”裴映说。

    裴映转回头,继续看向冰桶里的头颅。

    施斐然只能看到裴映绷紧的下颌线条。

    “医院条件太差,他住了一周院,去世了。”裴映的西语听起来像另一种更悲伤的语言,“他拜托我救他的朋友。”

    “这是最简单的办法,那些孩子都是本地人,自诩水性好,总想着逃。把他放在屋里,其他孩子害怕,不敢逃。”

    不敢逃,也就不会被淹死或者被马仔枪杀。

    这确实是保住其他孩子性命的最简单办法。

    喘症刚平息,胸口还有些紧,施斐然深吸一口气,尽可能不发声地慢慢吐出来。

    “我想给你一块糖,”施斐然望着裴映佝起的后背,“可是我现在没有。”

    裴映抱着冰桶起身,走出房间,重新走向走廊的最后一间房。

    陈向阳已经离开了,只有保镖和屋里的几十个孩子。

    裴映迈过房间门槛,将冰桶放在孩子们的面前。

    一个男孩握紧拳头大骂一声扑向裴映,还没等近身,便被两个保镖死死摁在地上。

    裴映扫了眼地上那孩子一眼,转过身,抬腿迈出门槛。

    施斐然也抬高腿,迈出门槛。

    这高门槛让他想起了施鸿。

    过长的走廊似乎更加阴暗,他的意识略微恍惚,空气里的潮味让他记起童年那座断掉的桥。

    他以为那是已经模糊的记忆,最近却突然鲜活起来。

    摇篮桥。

    就是蓝桥的前身。

    摇篮桥坍塌之前下了一周的暴雨。

    施斐然第一次直面死亡是在九岁那年。

    他喜欢地摊上标价只有十五块的t恤,t恤上印了一只漂亮的白猫。

    于是他求梁佳莉给他买。

    梁佳莉买了,却因为这件t恤挨了施鸿一个耳光。

    施鸿训斥她,怎么能给自己的儿子穿这种便宜货。

    他脱掉t恤,换上最正式的西装,马甲、领结通通佩戴整齐。

    没有一丝余量的剪裁和对他来说过硬过重的布料像是镣铐。

    他挺胸抬头地佩戴着他的镣铐。

    那天晚上,钢琴课下课,他在摇篮桥等施鸿派来的司机接他。

    雨越下越大,风吹走了他手中的伞。

    紧接着是突如其来的地动山摇。

    他摔在地上,本以为是地震,抬起头却看见摇篮桥坍塌。

    那么壮观的尘土瓦砾,他第一次见识到。

    桥身断折处弯曲的钢筋;一辆辆坠入江水的汽车;汽车轮胎和地面划擦出火星儿……

    还有尖叫声,他第一次听到那么多的尖叫,那么的绝望。

    车一辆辆跌进江水——

    乌云很黑,江水也很黑。

    天地将要重新合二为一,压扁中间的世界。

    施斐然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

    他不怕死,他怕施鸿。他因为太害怕施鸿,所以不怕死。

    他想去黑色的蓝江里看一看。

    消防员一把抱起来他,将他放到一台消防车上。

    他趁消防员忙于救人,再次跑向摇篮桥。

    一个力量蓦然抓住他,他回过头,看见一只白白净净的小手。

    “桥面可能会二次坍塌,再往前很危险。”小男孩跟他说。

    小孩穿着黑色t恤,t恤上印着一只白色的猫。

    虽然这孩子的t恤很旧,上面的胶印已经开裂。

    但施斐然还是在那一刻嫉妒起对方——凭什么这个小孩可以穿他喜欢的衣服?

    他抿了抿嘴,毫无预兆地哭起来。

    站在他对面的小孩拽着他往消防车走,他还是哭,那孩子就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

    “不要再哭了,吃不吃糖?”

    一颗被压扁的糖,糖纸看上去很廉价,而且黏糊糊的。

    这男孩大概把他也当成了这场灾难的幸存者。

    “我只有这个,抱歉……”

    男孩有些难堪地缩了缩手,即将收回手和手上的糖,施斐然急忙拿走那颗糖。

    回去的小轮渡上,坐着十几个陈向阳派来的马仔。

    施斐然和裴映坐在最后一排,却没有眼神交汇。

    施斐然转回头看向那座岛的方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更远处,有发光的灯塔。

    接着,他从半透明的舷窗上看见了裴映的脸。

    回去的浪花变得温柔,轮渡速度不快,施斐然几乎没有晕船的感觉。

    半透明的裴映用西语道:“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就很喜欢小孩,我父母双亡那天,我还给过一个奇怪的小孩一块糖。”

    “是你们一家出事的那天吗?到底是怎样的事故?”施斐然也用西语问道。

    “桥塌了。我父母驾驶的车马上要滑进江里,消防员来了,我父母喊着先救他们,但消防员先救的是被他们锁在后备箱里的我。”

    “他们那天刚刚吃掉了我养的狗,看见他们死,我……我真开心。”

    施斐然停住呼吸,整个身体只剩下心脏跳动,周遭也只剩下海浪声。

    哗啦,哗啦。

    他尽可能端稳声线:“哪座桥?”

    “蓝桥,以前叫摇篮桥。”裴映自顾着说下去,“有个奇怪的小孩往断桥那边跑,我拽住了他。”

    “可能是学校有表演,”裴映抬起双手在脖子上比划领结的形状,“他穿了一整套蓝色西装,一看见我就哭了,他不是事故受害者,我不知道他哭什么。”

    半透明的裴映说完,转头看向另一侧舷窗。

    施斐然也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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